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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若只如初见] 三生杜牧 十里扬州

... 发表于 2006-10-14 21:27  ... 14905 次点击


他死了近三年,坟在高高的山上,幽闭的山区,下葬那天她去过,在山下为他送行。后来的两年,清明冬至都是默然的,没有去,心底遥寄心香一束。

现在想起来,那天仿佛有雨,杜牧的诗里这样写,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这首诗亦是他教的,小时候有一本画册,一面是诗,一面是画,画上是杨柳轻曳,细雨靡靡,一个人,青衫落拓,向一个牧童问路,牛背上的牧童正在吹笛,扬手一指,远处杏花掩映的村落,倒是满脸喜气,眼见得未经人世,不识忧患的好,天地亦萧萧的时候,独他平然喜乐,心中仍是一曲村歌,流漫于阡陌间,人世也是这样婉转清亮。顺着他的手,再看那个文人,形容瘦损,黯黯的。许是刚上坟回来,还未解得愁绪。一老一少,一悲一喜,霎然生动,虽是画功拙劣,也抵得过了。

这首诗太好,似一副绝好的白描画,于通俗平易间,带出了一抹伤春悲逝的绮思柔情。在《樊川诗集》、《别集》中却没有收录,《全唐诗》中也未收录,后来一些学者专家,大都认定这是杜樊川的作品。应该是他的作品,不然多可惜,即使是在烟波浩淼的诗海里,找到这样既可以是诗,是词,是曲,是小说的诗也不多。如同惶惑幽深的时间,有无限的可伸展性。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诗)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词)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元曲)

甚至可看做一部小说,它具备了小说的各个元素,时间、地点、人物、故事的发生、发展,至于结局,一句“更是遥指杏花村”,有无限的想象空间在。有时候言的满了反而不妙,要适当的留白才是高手。

童年的印象使这样的男子成了我印象中落泊文人的标准像。后来很多年,我都以为画中这个人就是杜牧,即使后来知道他是世家公子也一样,京兆杜氏自魏晋以来就是名门世族,祖父杜佑是中唐有名的宰相和史学家,所撰《通典》一书,开典章制度专史的先河。他自己也是少年才子,二十三岁即做传世名篇《阿房宫赋》。仕途的大门,随着祖父和父亲的相继去世而变得坎坷不平。他一直做着小官,几乎有十年,他是蹉跎在扬州,迷醉在二十四桥的青楼明月间了。

我总在想,如果没有白居易的词“江南好,最忆是杭州。”没有苏轼的诗“若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两相宜。”没有历代文人香词艳赋的粉饰,杭州会不会如此地芳名遐迩。

扬州也是一样。当年隋炀帝为了观琼花,开凿了一条大运河,扬州的繁华旖旎随着琼花的芬芳传遍天下,从此后是“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的销金库,是“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明月在扬州”的锦绣地,是“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的温柔乡。

可是,若没有杜牧的诗魂相许,纵然扬州是千古名城,她会不会如此情致婉转,缠绵得刚烈。霍霍地立在浩淼的水烟里,千年仍有自己的风骨。

杜郎的扬州既有“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的绮丽多情,也有“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萧”的惆怅伤惋。

他写扬州的月夜,再没有人写过他,有多少人从他这里偷了意去,“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姜夔直接写进了词里,怪不得王国维批他写的隔,又说:“古今词人格调之高,无如白石,惜不于意境上用力,故无言外之味,弦外之响。终落第二手。”评地实在真切。

总觉得扬州,是杜少陵一个人的扬州,即使诗仙李白也写了“烟花三月下扬州”这样氤氲妩媚的句子也一样敌不过。

有时候,一个城,也只爱一个人。

“十里扬州,三生杜牧,前事休说。”杜郎与扬州,是一场命中注定的纠缠,一个城市的离伤。

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
十年一觉扬州梦,蠃得青楼薄幸名。——杜牧《遣怀》

他的《谴怀》应该是在牛僧儒的感召下写出的自嘲之作,可是怪得了他吗,牛李党争,他陷在其中挣扎反复,朋党相争的尴尬,比青楼风月更甚,政治消磨了一个昂然的青年,十年一梦,他觉得是醒了,然而那魂却遗落在彼处。还不如遗落在彼处,风月尚可容身,政治已经没有容身之所了。

“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总是落泊了,带着潦草的潇洒。男人之间已经没有相处的余地,或许女人的温柔乡还可暂居。却也是暂居而已,这个人,是与柳永不同的,柳永堕便堕了。落便落了,自得其乐,“诚然风物忆繁华,非是秦淮旧酒家,词客多情应落泪,心中有妓奈何他?”从冯梦龙的“三言”中的《众名妓春风吊柳七》可以看得出是柳永影响了文化沉淀极深的秦楼楚馆,而妓女们激发了一个词人的灵感、饱满了他的艺术生命。

杜牧则不同,即使是沉迷风月的时候,他的心底也是清醒矛盾的,少年时代的际遇使他颇具大家风流浪子的潇洒,儒家思想的熏陶,让他始终抱着济世安民之志,然而仕途的不顺,却让他在现实中不断承受煎熬,在放与不放中踟躇着。所以他会叹,十年一觉扬州梦,蠃得青楼薄幸名。“赢得”两字隐隐不屑,“薄幸名”后藏住的自嘲后悔之心,也不是感觉不到的。

他沉溺其间的时候,也有深情如许。大和九年,他要离开扬州赴长安任监察御史的某个临别的夜,面对着相爱的女子,他写了《赠别二首》——

娉娉袅袅十三馀,豆蔻梢头二月初。
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其一)

多情却似总无情,唯觉樽前笑不成。
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其二)

她是十三岁的小女孩,娉娉袅袅豆蔻芳华的少女,不要以为他有“恋童癖”中国人的传统婚姻是早婚早恋,在早婚的年代,性在家庭中很早就解决了,不像现在的大学生们,在最冲动的年龄却只能依靠手淫来自我满足。所以十三岁也可以承欢君前了,何况是个歌女,风尘里摔打惯的。

只是,还是个女子,与情郎分手时,心底的哀伤总比他深,明知他归来的杳杳无期,却不能有过分的要求,是情人不假,但只是歌女。她一准是哭了,所以惹他伤感说,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于是,一句千古名句就在她的泪眼愁肠下炼出来。

蜡烛有芯他有情。

想象着,离别筵上,小小的她拟歌先敛,欲笑还颦的模样,盈盈泪眼就这样痛触人心。这个人,不知后来在他的心上停驻了几时。他赞她美,诗句写的煽情无比,真实的心底恐怕未曾想过要娶她。

他是清白家声的子弟,要娶的也是良家女。传说他在湖州喜欢过一个十余岁的女子,赞她是国色天香,与母家约好十年来娶,不料蹉跎了十三年,再去时那女子已嫁作人妇,并生有两子,他于是又很悲切遗憾,作《怅别诗》:诗说:“ 自恨寻芳到已迟,往年曾见未开时。如今风摆花狼藉,绿叶成荫子满枝”。

有人说,男人一夜,女人一生,我不喜欢这样的话,太粘牙,仿佛女子都是拎不起来的糖稀一样,但一个十三岁的小女孩,她情窦初开时遇上的男子,必然是心田里一道深重沟渠。

水仙已乘鲤鱼去,一夜芙蕖红泪多。总会有些人,有些爱,是生命的阻滞,一生也无法翻越。

青山隐隐水迢迢的扬州,秋尽江南草木凋的时节,我若遇上杜牧,肯定会邀他喝上一杯,因为他是我心仪的诗人,可是我若是个沦落风尘的女子,我宁愿遇上穷困潦倒的柳永。

杜郎心中的红颜天下,与柳七是截然的。即使“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萧。”写的华美斑斓,恍若神话,他本身也不值得迷恋,因他不曾,也不肯为青楼女子放下身段去,写诗赠妓,也如文人咏梅赞菊,别人旁物如水似镜,最爱的还是镜中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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