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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若只如初见] 桃花落尽 檀郎何处

... 发表于 2006-10-14 21:31  ... 14919 次点击


金庸笔下的男子,我至喜欢黄药师,杨过倒次了一等,我爱老金许给药师的号:“桃花岛主”、“药师”、“东邪”,连七公与欧阳峰叫他“黄老邪”我亦觉得亲近。及至他写黄药师非汤武、薄孔周,视世俗礼教为粪土,任情纵性,我行我素,一派魏晋名士风范。我更是觉得其人如东海孤岛上桃花开遍,翩然有仙气。

魏晋风骨似一种桃花摇曳的艳,因是六朝新气,上承两汉,底下开出隋唐,是中国文明新的变期,如桃花身后是不尽春意,意态妖娆,意思却是正大。

郭靖是光明正大的好男儿,是汉武天下的铁血男儿,命里合着“八千锦豹丧胡尘”那种,黄药师却是魏晋风流。为世所稀,不能见容。

演杨过的儿郎都不差,除了一个小齐,实在没有大侠的风范。演东邪的,八三年到如今,有的话,也只数得出一个曾江,青袍玉萧客,孑然江湖行,面具揭下的那一霎,鬓如刀削,双目瞻瞻,我承认被他的绝世姿容摄了。

古词里说沈腰潘鬓消磨,他便是活脱脱的样板,不应在南宋,实在应该潜身千年前,与阮籍刘伶并一醉,和着嵇康的《广陵散》琴萧和奏,再共王衍卫玠清谈。或者同潘岳赋词悼亡。

却竟然,守着亡妻的孤坟。流落南宋,举世无双,孤零零的一个人。即便我行我素的西狂杨过,与他也只是形似而非神同。可以相提不要并论。

小龙女说杨过是烈火般的性子,熬了十六年也没把心火熬熄了。纵身一跃,如果深崖底下不是水潭……襄儿怕也是以死相殉了。神雕里砰然心悸的是那一跃,也只是心悸。

死是痛快清绝的事,有时候我们只需要一秒钟的勇气就可得到永生,留在世上的却要忍受无休无尽的寂寞。漫漫长夜,爱是晦暗,没有尽处。药师孤绝若死,一心殉妻,却撇不下爱女,面对十几年来心头萦绕的痛苦,自我主义和责任。他步步行得恰到好处。杨过则少了这份沉稳。杨过的深情为世所稀,却少了生活的担当。

生活还未及付与他这份责任。狂傲偏激的愤青又如何能与潇洒不羁的魏晋名士相提并论?金老头狡猾!每每写黄药师在桃花岛深情若死都是淡笔,再不呼天抢地,亦不大费周章,为这个我就恨他。讨厌地撩人感伤,又不许人哭,只是哀而不伤。

我读元稹的诗有:“唯将永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之句,又读容若词有,“背灯和月就花阴,十年踪迹十年心。”之语,心总是在一刹时暗灭,钝重得慢慢去磨折其中情意。

哀是酝酿。伤是释放。

魏晋自有和黄药师深情一路的人,都是这样心意沉沉,潘岳十年风霜老了华发,再入洛阳时,已是沧沧男子,不复年少时“掷果盈车”的哗然。潘岳是西晋著名的美男子,表字安仁,小字檀奴,大名鼎鼎的潘安是也!千百年来,男人值得一夸的最高褒赞就是“才过宋玉,貌赛潘安”。譬如那个丫鬟叫梅香春香,妓院叫怡红院一样烂俗。但无论环肥燕瘦的时代审美观如何变化,他一直是中国理想美男子的标准。

对于潘岳的“檀郎”玉貌,唐朝就有无名氏《菩萨蛮》曲:“牡丹含露真珠颗,美人折向庭前过,含笑问檀郎,花强妾貌强?檀郎故相恼,须道花枝好。一面发娇嗔,碎花打人。”

南唐后主李煜的《一斛珠》更是以檀郎衬佳人,他写道:“罗袖衰残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涴。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绒,笑向檀郎唾。”

《金瓶梅》中也有这样的描写:“寂静兰房罩枕凉,佳人才子意何长。情浓乐极犹余兴,珠重檀郎莫相忘。”甚至康熙年间的西藏六世达赖仓央嘉措,身为活佛,也难避情网,其有诗道曰:“浮生一刹逝如电,画楼辜负美女缘。未知来生相见否,陌上适却再少年。……姹紫嫣红一时凋,舞衣不称旧舞腰。争教蜂蝶两相断,袖底羞见檀郎招?”

檀郎檀奴,一歌三咏,击节叹赏。

晋书载“潘岳妙有姿容,好神情,少时挟弹出洛阳道,妇人遇者,莫不连手共萦之。”他年少时挟弹弓除外行猎,无数的少女少妇为之癫狂,忘却礼教矜持大庭广众之下,手拉手地把俊俏少年围于中间,向他抛掷新鲜水果。潘安仁出行一次,竟也能满载一小车花果而归。

我另读到一段就笑得打跌:“左太冲(左思,字太冲)绝丑,亦复效岳游遨。于是群妪齐共乱唾之,委顿而返。”

上面一句最妙是加了一个“绝”字,后面一句“齐共乱唾之”让人绝倒,想那妇女同志们一起向左思吐唾沫的情形何其壮观啊,那可是左思啊,写《三都赋》的文豪,居然被这样对待,可见孔子说得对,“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左思也可爱透了,是魏晋人的天真率直,坐个车去游街,结果搞地跟罪犯游街示众似地.人比人气死人,我要是左思。再写个《三都赋》,搞得洛阳纸贵也高兴不起来,太伤自尊了,起码半年不出门。

还有个委顿而返的是张载,也是名重一时的文学家,《晋书》记载“时张载甚丑,每行,小儿以瓦石掷之,委顿而返。”

左思是自己不厚道,男版的“东施效颦“怨不得被广大妇女同胞唾弃,张载被小儿掷石块,他的委顿而返却实在有点无奈和伤心。

在《晋书》和《世说新语》中,左、张都壮烈牺牲,只为了衬托出潘安的灼灼其华。他二人与美男子潘岳一比,再好的文才,也不免黯然失色。

怪只怪生在个极度看中重色相的时代,魏晋的名士标准,才德是其次,首先要人长得俊逸有风仪,正像潘岳“有姿容,好神情”,谢安“神识沈敏,风宇条畅”,论长相,参加选秀毫无问题。

其二,“魏晋风度”更讲究精神、品格、气度,就像那嵇康,风资特秀,爽朗清举,其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连醉了酒,也若玉山之将崩,醉得潇洒。

其三,有好口才,口若悬河,擅于清谈是最好。张载不知道,左思是著名的大口吃,在口才上又吃大亏。

魏晋的绝代风流人物,顺过来,倒过去数,凭你用什么标准,潘安总不出前五之的列。潘岳不仅貌美,且文采卓然,在当时就有“潘文如江,岳藻如江”、 “濯美锦而增绚”之誉。“潘岳以才颖见称,乡邑号为神童”,“总角辩惠,文藻清艳”。

他的哀文写的极好,是元稹的前辈。曾做悼亡诗三首——

荏苒冬春谢,寒暑忽流易。
之子归穷泉,重壤永幽隔。
私怀谁克从,淹留亦何益。
黾勉恭朝命,回心返初役。
望庐思其人,入室想所历。
帏屏无芳菲,翰墨有余迹。
流芳未及歇,遗挂犹在壁。
怅恍如或存,回惶忡惊惕。
如彼翰林鸟,双萋一朝只。
如彼游川鱼,比目中路析。
春风缘隙来,晨溜承檐滴。
寝息何时忘,深忧日盈积。
庶几有时衰,庄缶尤可击。
——《其一》

皎皎窗中月,照我室南端。
清商应秋至,溽暑随节阑。
凛凛凉风起,始觉夏衾单。
岂曰无重纩,谁与同岁寒。
岁寒无与同,明月何胧胧。
展转眄枕席,长簟竟床空。
床空委清尘,室虚来悲风。
独无李氏灵,髣髴睹尔容。
抚衿长叹息,不觉泪沾胸。
沾胸安能已,悲怀从中起。
寝兴目存形,遗音犹在耳。
上慙东门吴,下愧蒙庄子。
赋诗欲言志,此志难具纪。
命也可奈何,长戚自令鄙。
——《其二》

曜灵运天机。四节代迁逝。
凄凄朝露凝。烈烈夕风厉。
奈何悼淑俪。仪容永潜翳。
念此如昨日。谁知已卒岁。
改服从朝政。哀心寄私制。
茵帱张故房。朔望临尔祭。
尔祭讵几时。朔望忽复尽。
衾裳一毁撤。千载不复引。
亹亹朞月周。戚戚弥相愍。
悲怀感物来。泣涕应情陨。
驾言陟东阜。望坟思纡轸。
徘徊墟墓间。欲去复不忍。
徘徊不忍去。徙倚步踟蹰。
落叶委埏侧。枯荄带坟隅。
孤魂独茕茕。安知灵与无。
投心遵朝命。挥涕强就车。
谁谓帝宫远。路极悲有余。
——《其三》

三首悼亡诗比较为人所知的是前二首,潘安对结发妻子一往情深,杨氏是晋代名儒杨肇的女儿,十岁就许配给潘家。杨氏一家门第清高,男女都有真才实学。与杨氏伉俪和谐,始终如一,不料杨氏早逝。李商隐诗“只有安仁能作诔,何曾宋玉解招魂”。说的就是杨氏死后潘岳做的悼亡诗三首。情深意切,显然比宋玉招魂要靠谱多了。

我爱潘岳的悼亡诗,与其说是爱他的诗句,不如说是称许他对爱的节操,美男子难得,痴情美男更是难得。自他之后,悼亡竟成了夫悼妻的代言,上承了《诗经·邶风·绿衣》下开了元稹的悼亡诗。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訧兮!
絺兮绤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绿衣》

《绿衣》是中国最早的一首悼亡诗,说一男子手抚妻子遗物衣裳,悲戚不已,追忆旧时情谊,旗子对自己的照顾和耐心规劝,感伤着再也没有另一个人如此的贤德美惠。可以理解自己的心了。潘岳的悼亡诗,其实在表现手法上明显受《绿衣》影响。如其第一首“帏屏无仿佛,翰墨有余迹;流芳未及歇,遗挂犹在壁”、“寝兴何时忘,沉忧日盈积”等,实《绿衣》第一、二章意;第二首“凛凛凉风起,始觉夏衾单;岂曰无重纩?谁与同岁寒”、“床空委清尘,室虚来悲风”、“寝兴目存形,遗音犹在耳”等,实《绿衣》第三、四章意。再如元稹的《遣悲怀》,也是悼亡名作,其第三首云:“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全由《绿衣》化出。

除了上面几句读得真切,其他的,多在絮叨春夏秋冬,人事变换之类,让人看的很累,浓烈的思念已被过度泛滥的辞赋冲淡。若读悼亡,我仍是爱元稹的《遣悲怀》,和苏轼的《江城子》,一个人怀念另一个人的时候,是安静的念想,这种力量往往瞬间可抵达白发苍苍的彼岸。悼亡爱情不是比辞赋,不是把玩在手里的锦绣文章。因此他没有元稹的耿切,没有苏轼的悲辛,亦没有容若的缠绵。

这是六朝文风使然,绮丽空洞,潘郎又是著名的辞藻铺陈,长于陈设,初入仕途时曾作《藉田赋》恭维晋武帝,马屁拍的太好而遭老臣嫉恨。滞官不迁达十年之久。大凡有才能者,肯定会见嫉于当时。潘岳风采妙绝,眉目如画,又能以时文感动当今圣上,司马炎周围那么龌龊的中老年丑陋大臣们心中嫉恨只是寻常。

很多年后,他再入洛阳,一身傲骨已折,他已经学会了见风使舵,因和贾南风的外甥贾谧交好,加入二十四友,成为贾氏外戚集团的御用文人。史说他望尘而拜,我多是存疑,贾谧本就与他交好,犯不着如此。若是说拜贾后的母亲我还相信,一个人再跌拓,基本的风骨还是在的。但是擅于模仿笔迹,曾替贾后做书陷害太子,致被灭族。却是真切的事情了。

贾后无子,太子司马遹是晋惠帝与宫女谢玫生的,或者直接就是晋武帝的儿子,不管是谁的种,贾后都不能容他。
  
某天晚上,贾后派人将太子灌醉,哄他抄写一篇草书。其实这篇狂草,就出自潘岳的手笔。太子醉得七倒八歪,根本分辨不出写的是什么,只是迫于贾后淫威,只得照着笔画胡乱抄了一遍。
   
后来,太子的墨宝又经过一番幕后处理,笔画该添的添,该模仿的模仿,总之是把它弄成一份谋反的罪证。而这位技术处理的“高人”,还是大才子潘岳!这是他一生干过的最惊天动地的事。八王”中的第三位王——赵王司马伦,兵变入宫,尽诸贾后党羽。潘岳本是贾氏一党,更何况,他年少时曾数次折辱赵王亲信的孙秀。

“以前的事,你忘了吗?”他试探着问孙秀。
“藏在心中,没有一刻忘记过。” 孙秀回答。
潘岳黯然,自知难逃一死。不久被“夷三族”。连累老母。临刑前,他泣曰:“负阿母!”

我怜他这样纯孝的人,西晋的“八王之乱”本就是一笔糊涂烂帐。时局阴晴翻覆士人是政客手中的棋子。他是才子,更是挣扎在旋涡里微不足道的人。十年沉浮,不得救赎。

魏晋虽好,却是不属于平民小吏的,不如当年在河阳县,安做县令,当年种的桃花,现在也将开了吧,只是当年的檀郎,再也回不来。

桃花是数月将尽,魏晋也是短促风流,到底落了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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