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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若只如初见] 红豆

... 发表于 2006-10-14 21:45  ... 15163 次点击


那树应该在无锡顾山，我却一直以为在嘉兴西塘，像张爱玲对英格兰和法兰西颠倒了印象一样，我对昭明太子萧统手植的红豆树所在的位置一直无法纠正自己错误的认识。就像1400多年前萧郎和慧娘的一见钟情，明知是错了，也只有一路错下去。

应该是杏花烟雨的江南，春草漫过河堤的时节，发生的爱情。原谅我们说相遇，今人或古人，所有的缠绵都愿和烟雨江南沾染丝丝缕缕的联系，所以是大俗，仔细思量着，却又大雅。当中自有一番刚硬的道理在，不尽是文人骚客，痴男怨女的婉转凄凉。

老子说“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是说水的因时因势而起，无为而为。水是至柔至刚之物，来去自如。滋养万物，亦同佛家说”缘起缘灭”，总不强求万物羁留，动则氤氲有风生云动，静则坚毅如山石，而人和人之间的情缘来去，用什么形容也不如水贴切，人一旦爱了，一颗心就能百转千回，像江南水乡的小河道，弯弯曲曲间衍出无数缠绵来，一旦不爱了，亦有黄河之水天上来的决裂和汹涌。

那一天，他许是腻了宫娥翠袖，腻了丝竹箜篌，腻了伏案编书。他出游，信马由缰，到郊外寻花问柳。那是真的寻花问柳，他是一等一的才子，从小天资聪敏，过目不忘。来顾山隐居是为了编集《昭明文选》，不似乾隆下江南的附庸风雅。

走到一条清溪边，他觉得口渴起来，迎风送来茶香，抬头看见一座小小的茶坊，便走了进去。那当垆卖茶的女子闻声转过身来，他见她云鬓乌黑，生得面若桃花，穿着布衣也难掩风流。心里一喜，那茶，未曾喝到嘴边，却已浸得人眼明心亮。`她捧了一杯茶过来，浅笑盈盈。这一笑，似已耗尽一生， 她与他正像白娘子与许仙西湖初遇，相逢却似曾相识，未曾相识已相思。

他们这场相遇叫我想起了一段绝美的台词，那段话是这样说：

野花迎风飘摆，好像是在倾诉衷肠；绿草凄凄抖动，如无尽的缠绵依恋；初绿的柳枝轻拂悠悠碧水……

看这一江春水，看这清溪桃花，看这如黛青山，都没有丝毫改变，也不知我新婚一夜就别离的妻子是否依旧红颜？对面来的是谁家女子，生得满面春光，美丽非凡！

这位姑娘，请你停下美丽的脚步，你可知自己犯下什么样的错误？

这位官人，明明是你的马蹄踢翻了我的竹篮，你看这宽阔的道路直通蓝天，你却非让这可恶的畜生溅起我满身泥点，怎么反倒怪罪是我的错误?

你的错误就是美若天仙，你阿娜的身姿让我的手不听使唤，你蓬松的乌发涨满了我的眼帘，看不见道路山川，只是漆黑一片；你明艳的面颊让我胯下的这头畜生倾倒，竟忘记了他的主人是多么威严。

春花软柳，佳人如玉，我想，昭明的心旌摇曳也应该是这样。

他便天天来，有时着宫使接了她去。在他的读书台上，她在他疲累时奉上香茶一盏，那是虎跑泉的水沏出的清冽情意。她有时会启丹唇为他弹唱解乏，吴侬软语，她一曲歌毕，他已经遣散了身边的宫娥。他叹道：“有此清歌做伴，何必丝竹污耳呢？”又一笑，“有慧如相伴，何用姬妾成群？”

她明白他是借机向她表明心迹，她笑，低低地哀伤：“萧郎……你是太子，这是无可奈何之事。”

萧统笑了，他仿佛永远考虑不到这点，体察不到她的忧伤一般，抚着她的眉说：“我是太子，慧如，我是太子，你要信我。”她点头，难解忧伤。不是她不相信他，只是身份地位太过悬殊，宗教礼法的桎梏，由不得她去妄自天真。

待到《昭明文选》著成，他终于要回京，临别马上，他仍是豪情不减，手指远方道：“慧如，来日我要凤笙龙管，紫盖香车迎你回京。”

她站在马下凄凄地望向他，无语凝噎。半晌才轻轻的取出一物放在萧统掌心，道：“昔有妇人滴泪成血，化做相思豆，今以一双红豆付君，若君早归，妾当免于此厄，不然，日后……望你见豆如见人吧。”

他还是别去，归来杳杳无期。果不出慧娘所料，世事绝没有他想的那样简单，他要娶她，遭至的何止一方责难？他的太子也一样，他大，大过平民百姓，大不过礼法森严如天。

“宫门一如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怀着寒微无路扣金门的凄伤，慧娘相思成疾，当他再来时，已是红颜零落青草稀了。

萧统并无哀哭嚎叫，只亲手栽下两颗红豆，不日回京，回京后一病不起，数月之后，薨逝。

这应该是传说，可是哀艳妩媚之处不下于任何正史书记的贞男烈女，而且精诚所至，天地精气亦有感知，所以我记下来，萧统手植的红豆树，原为两树，数百年后，两干合抱，并为一树，上枝仍分为二。唐人王维从江阴过，见此树心有所感，作著名的《红豆》诗，流传天下

——红豆生南国， 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我已无从揣测王维所谓相思，是相爱相思，还是故国故园之思，这首诗是王维写给谁的。不过无从揣测也可以有无限揣测，如果一定有这个人，我希望是那个曾经在他生命里出现的唐朝公主。很多年后他对她说，当时我不得不走，因为再差一步，我就要陷入爱情。

只差一步，是相思，而不是相爱，就是这样的细微。

他是聪明且珍重的，自知爱不起她，一个心里只有薛绍的公主。也许看到红豆，他想起昭明太子和慧娘，亦想起自己和太平公主。都是心有遗憾的感情。

《红楼梦》里宝玉的红豆曲唱得好：“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那已是清朝，看哪，王维的诗就这样传下来，致使后人说红豆以代相思，几乎成了我中华民族的文化习惯，可见好的诗有这样感人的效力和广告效用。但世人对好的东西亦苛刻。流传愈广，就代表接触的人越多，愈要能有所延深和拓展。应该是“要一奉十”经得起揣摩摔打。连情诗也要有这个气度雅量。

安史之乱”中，著名乐师李龟年在长沙唱王维红豆诗，已遥遥有思念故国之意，战乱流离让人们少了隽永，多了深重的现实哀思。杜甫作“红豆啄馀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亦有此意。中唐以后“红豆”两字的涵义由单纯地指代爱情，渐渐延伸为故国故园之思。

到了明末清初，满人入关，汉人为民族气节所引，这样的意象更为清晰，明遗民诗中的“红豆”从象征男女相思引申到故国之思，连“南国”、“碧梧”、“相思”等语汇亦转而象征与满清对立的南明政权。如明末钱谦益借注杜诗《江南逢李龟年》寄托南望永历之情，并以“一别正思红豆子，双栖终向碧梧枝”隐喻对柳如是别后的思念、夫妇共同的故国之思及反清复明的信念都是非常明确的。

从昭明太子到王维，从钱谦益到曹雪芹，从曹雪芹到如今。红豆树，红豆诗，红豆词，红豆曲，红豆歌……从无断竭。

我们，生生世世说相思，犹未厌倦满足。是贪恋也好啊。因着人世无常，众生有情，我尚未为你红豆熬成缠绵的伤口，怎么能就此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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