瞳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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瞳眸
作者：臧竹韵


序幕
徽宗二年料峭的初春，南方旷阔的绿野阡陌相度，碧柳拂人面，翠草盼着行人下脚轻盈些。
微雨后的田埂土垄上，麦秧地里，两个农妇边插着秧边谈着心。
“元宵来了，没晓得他在汴梁怎样，他要快点回来才好啊……我可真想见见他呢……”伴随着轻轻的叹息，农妇捋了捋粗麻衣服的袖子，眼光里透着单纯与朴质，平静的微笑，思念着尚未谋面的丈夫。
天上一朵浓云飘忽而止，笼盖住了整个田野，远处村庄也罩在一层浓雾中，唯余烟囱上有青烟袅袅上升，仿佛要融入到乌云里，赶赴某个约会。
一
元宵灯节，满街流光溢彩。
月上柳梢，人约黄昏。不远处的市集游人如织，红男绿女成双成对，连平日不出门的女子都倚着丫鬟娇羞的看灯看烟火抑或看人。火树银花将城中的夜染得像白昼，也染亮了女子的眸。
这样乍明还暗乍暖还寒的夜里……
他是秋试落第的书生，既无盘缠回乡，便索性长久地耽搁在汴梁，闲来抄几立碑，印几卷书，候着口茶，等着餐飨，听说母亲给他娶了媳妇，健壮红润的庄稼女人，够照顾他一生一世。他只见过她一次，眼光里透着单纯与朴质，平静的微笑。
河畔杨柳梢上黏着成千上万的缤纷花朵映着银光淋淋漓漓，波光粼粼的河中缥缈着各色精致灯盏，闪愈琉璃玛瑙珠玉。一群少女在河畔放莲灯，轻轻几盏打了旋儿，终于顺流而下，少女双手合十在心中许愿，希望有心人拾起了灯，再读到灯中的诗文，便不远千里的跋涉来找她，自己也就心甘情愿地跟随着他走，从此成就一段才子美人的佳话。
几盏鸳鸯灯漂到他眼前，各自缱绻缠绵在一起，里面的红烛流出亮黄的光，远岸几对眼眸一瞬不瞬地紧盯着自己的灯，等待着俯身的人。是那群放莲灯的少女。
他被流光闪过了瞳孔，一时间有些恍惚，多年来“读书为官有为于天下”的梦想，乡下女子平静的笑靥，凭栏期盼的眸子，一一荡漾在他心底。长身立于隐约的烛火下，浆洗得干净而泛白的青布长衫迎风飘动，浓密的双眉下一双瞳孔微微流露出些许渴望，若是去年金榜题名——他放低了刚才抬高的瞳孔，满月的光刺痛了他的眼睛——那乡下女子平静的笑靥秋水似的清澈眼波又一次将他袭倒。
什么事物飞过来砸断了他的沉思。俯身拾起，是一方四角折起的真丝帕子，裹着一捧莲子和几瓣百合，就这么轻轻地又沉重地袭中了他。
嘿嘿，他虽是落了第，可毕竟十年寒窗，这点轻俏的风月暗示，他又如何不懂。
莲是莲子，百合是百年好合，一方丝帕裹住，横也思来竖也思。
他茫然抬头环顾，堤岸上杨柳林中有清脆的声音唤他：“公子，拾了妾身的东西，为何不还？”声音凉且甜，似冰镇桂花汤圆里的几缕红糖。他循着声音木讷地上了江堤，脚步有些踉跄，只见一顶软轿停在街角，珠玉串成的轿帘已撩起挂在轿门上，轿座后垫富贵冠冕的用金丝线绣了个“赵”，一袭红衣在树林前隐没。
她已引他到杨柳林深处，云遮雾缭，泥土松软，踏上去便想要沁出水来，深深的一个脚印，深到他几乎无法拔足。
他看着她的背影，是个穿绯红色衣裳的年轻女子，一暴泼墨写意的浓黑长发几乎垂到脚跟。她停下，轻扭纤腰转身，脸面上蒙罩着一层面纱。只有一双棕黑色的眸子隐约闪着月光。眸子略小，不似秋水，却有睿智哲思的明亮。
他有点好奇，面纱背后，眸子底下，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女子。
“有劳公子了。”还是那样软甜的声音。她伸出一双白玉似的手掌，要接住他递还的事物，露出一段雪藕似的手臂。
他忽然大胆起来，也许这女子本身的姿势，太像一种邀请。他踏上前去，轻轻的揭开了面纱。
两个人一时都呆了起来。
她自然是美丽的，水红色的衣裙，满月如镜，绯红的外衣上又加了一层薄似蝉翼的雪白纱披，衬着一晕隐隐约约的红。她忽然笑了起来，细嫩的面颊微微显些潮红色，尖尖的下巴一抬，伸手从伫立的他手中取过帕子，转身欲行。
他忽然也笑了，叹息一声，就这样吗？美好的梦就要醒来了吗？
她停步。
转身。小葱根似的手指迅捷灵巧地解开帕子，莲子散落一地，滚开一旁，然后将帕子递给他：“君若有意，明年元宵灯节，此刻此地，不见不散。”满脸晕红娇羞，可那一递手势决绝，仿如递出自己的命运。
他捕捉到她的眸子中泛着的光，流露着期许希望盼望与渴望。
并肩走出树林，叶上的碎雪无声地落在二人的头上肩上，谁也没有动手去拂。如果这一路能没有尽头，就一直这样走下去……他欣赏着她安静优雅地莲步翩跹，她感受着身边人平稳的呼吸，寒夜的柳树林忽然间如此空旷，又如此充盈，连落在鼻尖上的雪仿佛都是温暖的。
可惜片刻幽径已至尽头。
他凝视着她风韵悠然地上了软轿，轻声嘱咐脚夫起轿。
深知凝望的一眼将成诀别，初见的雪夜已是过往。
软轿四角垂下的流苏吊坠好像是大理玛瑙雕成的神兽，似龙而无脚。他也隐隐的猜到了，这样一顶珍宝软轿，气派的神兽，决不是寻常富户可以拥有的。
“赵”是北宋天子的国姓。
二
她起初也是好人家的女儿，自小便跟着父亲——文房的教书先生——识文断字，句读不惑，油然而生有一种腹有诗书而自华的气质。少女小小的心中也曾想过，将来嫁了，夫君必当略有才情，夫妇二人年纪相若，花前月下吟诗做赋，从此也是举案齐眉，桌前研墨烘暖红袖添香，纵使稀粥送饭的平淡也已快慰平生。
但突然她的天地就塌陷了，文房被封，父亲落了文字狱。这时十四王爷上门提亲，和父亲的性命相比，她的终身就卑薄轻微了许多，索性闭眼嫁入了侯门深海，成了十四王爷的第二十七个姨太太。
后来父亲要她逃，说与她这诛连九族几乎灭门的祸事，不过是为了她那点容颜姿色诗书本领的一个阴谋；而父亲，早已被折磨得不成人样。
费尽心机得来的，她也不过是王府的一件新鲜玩意。初来时，捧在手心，台上人前的炫耀，饭局上也不忘要二十七姨太舞文弄墨一番；后来厌了，也就厌了，抛在脑后，仍闻新人笑。
是呵，皇帝后宫佳丽三千，十四王爷三十几个姨太太又算得了什么呢？
寂寞梧桐锁细雨，深院冷清秋，十六岁的她，五十六的十四王爷，无奈还有挨不完的更漏。
因为不爱，连争宠也懒得。
她很是寂寞。
王府中其实有很多公开的秘密，比如九姨太和小银匠暗渡陈仓，因此九姨太的银饰精细华美，那一雕一凿一纹一痕可都是暗通的心意啊；又比如十三姨和做衣裳的裁缝，常在试衣时一试就是两个时辰……
可她不愿那样，她要逃。她渴望有一天走出这高墙大院，和一人琴棋诗画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白头偕老。
她想起元宵灯节立在江边的年轻公子，她在轿中看见他时，他正昂首凝望苍穹，江风吹得他干净的青衫猎猎飞扬，眉宇间也有些担当。瞬间知道他是个可以依靠的男人，却没想他会否已是别人的依靠。
于是她决绝地砸出了心意，她根本，别无选择。
三
徽宗三年，元宵灯节，华灯初上，到处幻化成他的身影：略有担当的眉宇，临江望天的沉思，随风猎猎飞舞的衣袂。
灯笼刚刚点燃，一袭水红色的衣裳便彳亍在铺着碎雪的林间小路上。
月上柳梢，她用冰凉颤抖的手挑着翠玉宫灯，俏生生地立在静谧的杨柳林中，眸子里有不尽的等候与希望。
满月如镜，她抬起长长的睫毛望天，灯火辉煌，但夜空却似始终郁结着宛如化不开的浓墨的悲凉。又一个烟花在空中爆开，绚丽过后，冷冷的落下些灰烬。她在等。本来嘛，等，就是她此行的目的，等一个要将她带走的他来，等一个或许终究不会来的许诺，等一个要倾尽所有付出的盟约。
皓月当空，气氛中似乎凝结了一层霜。
月移西楼，灯笼里的蜡烛已熔成泪似的一滩，依旧什么也没有等到。
颇为落寞，她一笑。
东方微明之时，天空中飘起了细细的小雨，一层接一层密密地下着，不敢有违自己的职责。
她知道，即使逃出了王府，赵家的追兵也会无所不至，天下再难有一处容身之所。这是她不愿正视的悲哀，她以为有了一个可以依靠的他，便可以抛开所有，天涯海角，随他而去，只是未曾敢想，那个可以依靠的他，却从未出现。
她兀自立在风雨杨柳下，恣意让冰也似的雨水浸湿所有。
不远处的他突兀地想上前为她撑伞，就像当初突兀地掀开她的面纱。可立刻用左手按住右手。
是的，他到了，到得比她还早。可是注定没有结局的故事，又何须上演？就让一切回忆定格在初见的那个元宵之夜，只定格在他揭开她面纱的那一瞬。
她依旧孤零零地站在那里，似雕塑，身后背景也是一片静物，只有身前的雨斜斜地插进土里。她任细雨将她淋得湿透，雨顺着她的头发往下淌，脊背湿透也凉透，好似冰晶的指尖也滴着水，然后水流成线。似一幅别具一格的古典水墨画，哀怨的清晰。
在远处的他一直没有入画，长身而立凝眸远眺，瞳孔好像结了冰，再也无法转开，折起的油纸伞斜斜的淌着雨水，仿佛与手臂融为一条。
没有入画，隐没在树后的他却一直在画里。
一群白鹭就在这时飞来，不合时宜地从阴绿模糊的背景狠狠划过，留下一道道破空的伤痕。
她抬起冰封的眸子，望着远去自在的白鹭，回身。
回身，仿佛什么，已永远地错过。
原来踌躇时，花儿已谢。
他就回了北方的老家，伺奉老母，陪伴媳妇儿子，夜半读书。
谁人知道呵，他又何尝不想天欲雪时和娇妻怀着红泥小火炉把盏谈笑，相对吟诗一晚，拿笔蘸墨举案齐眉红袖添香……
尾声
再至汴梁，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听说十四王府的二十七姨太前年元宵忽然好端端地瞎了，几个月后悬梁自尽，面色哀怨，舌头没有伸出来，只是一双冰雪般冷静明亮地眸子宛似还活生生地注视着人间的悲苦，据说火化了遗体那双眸子在骨灰堆中还是这么雪亮的注视着，注视着，又似乎在倾诉着一个并不罕见的故事。
他依旧三年一次地进京赶考，依旧从未中过，他知道，他才识渊博，只是时运不济。对于“马员外的儿子是个白痴，却中了上次的探花”之类的闲谈，他并不想萦怀。不任用他，是大宋天子的损失。
忽然想起有一年的元宵，他遇到了一个女子，约他私奔，那样乍明还暗乍暖还寒的夜里，他能做的实在太少。
他在江边的那株柳树上系满丝帕，凭风而立，唯剩瞳孔映照中的满树素帕在风中猎猎飞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