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烟火 -- 作者: 张悦然

五月的北京，傍晚时下起雨来，这座黄沙笼罩的城市忽然变得清楚。清晰总与哀凉相伴，仿佛待到夜幕降临，人们才惆怅地苏醒过来。

我踩着小雨去市场买菜。到处一片泥泞，叫卖的人收了嗓子，热闹的市场此刻只能听到淅淅沥沥的雨声。罩在雨衣里的男人卖给我最后一把小葱，按上领口的塑料扣子，心满意足地踏上他的三轮车，摇摆而去。在花市，我买到四块钱一把的芍药花，妖冶的桃红色，雨天里举着像把香艳的小伞。老板娘仔细地将花朵用报纸包好，提醒我路上千万不要用力去摇。它们艳丽，却也特别脆弱。

走回家。路经一串闪着红光的小店。发廊妹横穿街道去买一碗牛肉拉面。没有生意，姑娘们端坐在小屋中央，扭开十四寸的黑白电视。牛肉面汤滴在低胸衣和肉皮色的长筒袜上，无知无觉。她们是不看自己的，房间里没有镜子，她们早已忘掉了自己的模样。而脸孔上附着的妆容，仿佛从第一天上班起，就再也没卸掉过。眼影永远那么蓝，口红永远那么红——为什么从没有人告诉她们，这些颜色并不适合？男人们总是那样匆忙，没有时间留下一句评价。凄冷的下雨天，迟迟未到的客人，在窒闷的等待中，终于有人掏出了镜子。这是多么伤感的夜晚，姑娘们面对着镜子，就像大风里的芍药花，脆弱与艳丽散落了一地。

转弯，走入狭长的巷子。矮墙里面晒着两条开满菊花的粉红被子，灌满雨水后，沉甸甸的，好像两道屏风。这屏风如此斑驳，上面的印记是什么？经血、精液、茶渍、眼泪还有蓝黑色的钢笔水……穿过它，宛如穿过一道道结满往事的回廊，穿过寂寥的雨天和不期而遇的晴朗。原来往昔终结在这里，没有人看见，藏在棉花和雨丝的罅隙里，藏在断线脱丝的菊花里。我幻想有一只避雨的麻雀，悄悄躲进被子中间。当主人再度将潮湿的被子从晾绳上取下时，那只饱食人间烟火的小鸟忽然飞上了天空。从如此精彩的屏风里飞过，它会否涅磐成一只凤凰呢？

开门，回到家。放热水洗澡。散开头发，小心翼翼地取下珍珠耳环，清洗耳朵。将所有人间的烟尘都洗净，再回到我的书桌前，回到我的小说里去。我常幻想自己就是“画皮”故事中的那个女子，在世间行走一圈，讨些情爱暖暖身子，而后拍拍尘土，又走回那枯黄皱巴的书册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