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人

五年了。今天我又看见了她，她似乎比以前更胖了。她好像也看见了我，脸上有一种不自然的表情，然后把头低了下去。

她是我上小学时的班主任。

我还记得那时她每天给我们留的作业：抄课文、抄生字、抄解词。而且是抄在纸上，第二天她会来收的。收完作业后，讲台前自然是会站一圈人，她就站在这圈人中间，然后以不完成作业的名义对他们一顿拳打脚踢。对于男生，她可以用拳头敲他们的脑袋或用巴掌扇他们耳光，或是用皮鞋的硬尖对着他们来上几脚。对于女生，她还可以拽住她们的辫子摇，瘦弱的女生就像面条一样在她手下摇摆着。

收拾完人，就开始上课了。她的语文课内容实在很丰富，可以穿插进很多课外的东西。例如，她可以从任何一篇课文串到“怎样制作注水猪肉”，串到“冰糖葫芦的制法”，串到“日本人把中国的花生买走，剥下皮，制成三合板、五合板，再卖给中国”……她每节课都会叨叨这些东西，听了六年，我们全班50多个学生都可以背下来了。

在我们写课堂作业的时候，经常可以听到“啪”的一声，那是她在用手掌打同学的脑袋。也可以听到“嗖”的一声，那是她把同学的文具盒仍出窗外的声音。所以下课以后，外班的同学经常会惊叹我们班门口有这么多的好东西。她打人的原因当然可以随便找：“字写的真丑”啊，“写的慢”啊，“几天不交作业”啊，等等。但真正的原因是她没有得到同学的好处。

好处就在她那个黑色的包里。当我们写课堂作业的时候，她就会拿出那个黑色的皮包，里面装满了零食。她拿着这个包在教室里转来转去，这时她的语气和蔼了很多，不断地重复着：“谁要吃的，谁要吃的？”一边还警惕地朝窗外往去。当然吃东西不会是免费的。买东西的同学也不会因为课堂作业完不成而挨打了。懂事的同学也很有一套，买了东西自己不吃，说：“老师，你吃！”这样，他们就更加安全了，成了老师的宠儿。

期末考试以后，她就要收拾那攒了一学期的东西：一大箱子信纸，那是我们写的作业。把它卖掉，就又有了一笔收入。一次学期末，她让我们把几十页的练习册写完交给她，我早料到她又要回收废纸了，便草草地写了几业，剩下没写完的用订书机订住，然后交了上去，果然没被发现。

她不但在学校可以通过种种手段弄到钱，而且自己的家里还有一个杂货铺。卖油条，还有花圈。一次学校过清明节，要求一个班交一个花圈，她就从家里拿了一个，以为用完了就可以要回来。可学校用完就给烧了，她气得管我们全班同学收钱弥补她的损失。

还有一个印象很深的东西：教鞭。
教鞭有两个用处：一是用它敲黑板上的生字，二是用它来敲我们。所以教鞭属于耗材，大约半个学期我们就得做一根新的教鞭给她，然后她再拿它来敲黑板，敲我们。

幸运的是，在六年的小学生活中，我几乎没有受过她非人的待遇。因为我很听她的话。她借着一次给我补课的机会弄清了我家的一些底细。然后就向我要东西——挂历。到那时，她会悄悄地对我说：“给老师拿幅大美人的挂历！”每年年底都要向她进贡。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到了六年级的下半学期，我们都快毕业了。我索性也不给她东西了。之后我就遭到了报应：座位由原来的第二排逐渐向后调整，第一个星期调到第三排，第二个星期第四排（这样的速度是一种暗示）……直到最后一排。比起那些受皮肉之苦的同学们我要幸运地多了。

进贡的人班里大有人在，大约占一半。班里还有一位同学的家长是一个大官，就是有专车的那种。她得知这个有利情报，就开始巴结这位同学，例如：座位在第一排，不用挨打，作业可以少写或不写。然后手段逐渐升级：给这位同学过生日，补课。甚至有一次我看见她在这位同学家里擦玻璃。（也不排除做饭、擦地的可能。）她成了这位同学家的保姆。

我的小学生活就是在拳头声、巴掌声、教鞭声、骂人声，在黑色的皮包中，在大摞的信纸中，在无数的挂历中度过的。这就是我的老师，这就是太阳底下最光辉的职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