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发表于 2006-10-14 21:32 ... 15479 次点击
“……廖奎仍拄杖。站在迷迷离离影影绰绰飘飘忽忽的灯下,不肯进屋。
车子远去了,他不肯走。
车子渐没入黑暗的前路了。
他穷千里之目,眼神依恋的追逐车子,和车上的人。我回过头去……
众里寻他千百度,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这日是一九九九年,三月十八日。
爱在离别,明日天涯。
而就在三日前,她坐车由武汉来淄博。续她三十八年来生死茫茫的幽梦。
一路上,双手紧握成拳。
此事是由一个热心的香港女作家发起的,帮她寻人。寻找到失散多年的爱人。
她叫袁竹林,当年被日军残害的慰安妇里,幸存下来。而又敢于向日本提出赔偿的为数不多的人之一。
她有勇气,然而要求却卑微:
(一) 赔礼道歉,他们欺负中国人,对中国人不起。
(二) 赔一点钱,每个月的生活费赔偿。
如此,而已!
采访中她断续地说出多年来,因“慰安妇”的身份遭受地折磨,从日本侵华到文化大革命。三反五反,上山下乡……无数次的运动中她备受折磨。在日本人那里受的伤害,在自己人面前得不到怜悯,人人说她脏,伤口无法愈合并深已为耻。但为了生活,不停的改嫁。
男人是衣食父母。
再后来,她忍不住说出一个凄凉的的心愿,希望和三十八年前失散的爱人重聚。
她要找一个人!
她说,我只要确定,他仍在世。如果他来不了,我去看他,如果他没有老伴,两个人死在一起也行。
——是这么多男人中,唯一待她好,真心看待她的人。他不嫌弃她的过往,小心翼翼对往事绝口不提,惟恐触痛她的痛处。对她抱养的小孩也亲。更容不得别人对她轻薄,是真真正正的尊重她。
解放前,一九四九年五月十八日,他明明可以跟大队撤到台湾去的。但因为与一个“慰安妇”结了婚,也抱养了小女孩,他说:“我有家眷,不能走啊!”
二十五岁的他没有走,留在中国。留在大陆。
他把手枪和十八发子弹上缴了,脱下制服,向共产党投诚。--他决定,留在中国,与他的女人在一起。
这一留,颠沛流离,生活以他们想象不到的剧烈速度变换面貌。所有一切的美好被割裂。
他一生的故事改写了。
解放后他在白沙洲给建筑公司当成本会计,因运沙少放了,要赔八十块钱。赔不起,也找不到人盖保,被判刑,下放北大荒劳放场。
后来,她和女儿小毛,也被迫下放北大荒,去找他过。
冰雪掩至胸口。吃泥巴。饿得哀求人家给点萝卜皮充饥。主要口粮是豆饼,即榨油後的豆麸。三个人,曾共患难。
但有一次,掌权的高干做了难以容忍的事。他上北京检举揭发,命危在旦夕。回到农场又遭打击报复,每月工资由五十三元,降到二十三元。调到离家二百多里外的深山伐木。袁竹林长途跋涉避虎避狼去见他一面。他哀哭:“你跟我,无法生存。为了母女活着,你找个去路吧。”
二人被迫离婚。袁婆婆不认识字,多年来不曾写过信,古语说:“欲寄云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她连信也寄不了。从此音讯隔绝,生死茫茫。
——这个男人叫廖奎。
78岁的老妪一直挂念的人。
采访她的人被打动了,决心帮袁婆婆完成这个心愿。
一向现实的作家,这次应下了一个不现实的事,事隔三十八年后,在茫茫人海中寻一个人,依靠的是一份模糊的描述——“他非常有志气。人长得好,有一米七。他说话从不带他妈的。有文化,有气派,没做过坏事,被送到北大荒,这是冤啊!……”而且是用一个后来证实错的名字——“廖葵”
开始了漫长的寻人过程,的确是非常渺茫的事。曾经有过绝望的念头,但易经的一只卦,“火泽睽”又叫人燃起一丝希望,卦像显示人仍在世,坚信当可重逢,但团聚有阻隔。遇雨则吉。若有念力加持。成功就有大有希望。后来证明这件事的确是有拥有了很强的念力,寻人的过程中获得万人相助。大家一起同心协力的寻人。
三月的时候,历时六个月的寻找有了回音。她得知廖奎的近况,告诉袁婆婆。
(一)他的腿在文革时已残废了—— 搬大石头把腿砸断了。耽误治疗,终成残疾。
(二)他有家了。现在在山东淄博。在九二年,一位同情他伤残老弱的老婆婆照顾,有点感情,二人结婚,相依为命。秀梅是他继女。山东籍女婿非常巧合地,唤刘奎。
刚知道他仍活在这个世上时,袁竹林非常开心,得知近况后却沉默了。她的心底宁愿他是孤独一身的,两个人再难也要在一起,像三十年前一样共患难。
最后仍决定要去,她说,我见他一面,死了也能放心了,你们放心,我不破坏他的家庭。
——这是中国式的情感。
最后商定——几个人陪她一起去一趟淄博,就他一面就当还愿。
他残废了,腿已经萎缩。当年那个英武的警长成了行动不便的老叟。见了面,抱头痛哭。三十八年,内心里都不敢想还有再聚的机会。
你知道,人生是这样的无常。
她还是不能久留,他有了老伴——姜婆婆。或多或少,有些吃味。再者他们早已经离过婚,虽然是心里一直不愿承认的事实。可是她已经没有理由留下来。
临别的那一晚,他们并躺在一张床上。安静的好象彼此已经荒芜的人生。
萋萋复萋萋。
他说,我想为你做件事。于是他为她做了最后一件事。
为他爱的女人洗一双袜子。
所有的缠绵悱恻过去,三十八年的思念,凝聚了,不过是一双可以穿在脚上,记忆千秋万代的袜子。
一拐一拐地走到水笼头边,昏黄微弱的灯光下,一个瘦小的男人,一下一下的搓洗。
众里寻他千百度,
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漫漫长夜无路,只是日后念及你为我做的事,心底总有一点安慰。它似那微弱的光,黑夜,终将于它身上败亡。
翌日,他们离别,下了一场大雪。遮断来时路。
她没有留他的号码,就这样离别。
如烟花三月,毫不感伤。
需得这样用力的挣脱。决绝,才能不给自己回头的机会。
这是李碧华《烟花三月》里的故事,李碧华的文字,看的我哽咽。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之间,爱到了,失散了,重逢了,离别了,情深缘浅自有玄机。爱是一场脱离生命的轮回。无论三十八年,来生来世都是一样。
哪怕,曾经众里寻他千百度,哪怕到最后那人仍在灯火阑珊处,仍愿意为你洗一生一世的袜子。可是他已经不是那个可以为你洗袜子的人。没有福分在一起的人,怎样耗尽心力都枉然。
爱是一种缘分,能在一起是福分。
辛弃疾的词,我忘记大多,可是怎样也不能忘记那句:“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写尽了爱的悲欢。
辛弃疾应该是幸福的,虽然没有抗金成功,事业失败。可是有朝一日他蓦然回首时。
总有一个人是站在那里的。等他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
可知道,人世间总是众里寻他千百度的人多,能在灯火阑珊处看到想找的,一直等待自己的人,非常稀少。
他已经非常幸福。
我们的爱情寂寞,是因为回首时,身后已经,空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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