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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若只如初见] 落花人独立 微雨燕双飞

... 发表于 2006-10-14 21:30  ... 15178 次点击

有朋友在日本,时常想起她,但年初之后,一直无法联系上,博客上有关于她的链接,写的是:“当时明月在,何日照琳归。”

非常拙劣地脱胎于晏小山《临江仙》的最后的两句:“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小山是我喜欢的词人,那种喜欢是豆蔻梢头初见的心悦相知,羞涩懵懂却真实。刚从唐诗中缓过劲来,投身宋词,一如是刚在浓春见过了万花争艳,长调读起来便觉得冗长,小令恰好如出水芙蓉一样清丽可人。叫新读的人一见清新。

再见倾心。

他和他的父亲晏殊,都是小令的坚持者。宋初的词坛,风气未开,作者尚少,还很寂寞。自晏殊崛起,喜作小令,流风所及,影响甚大。自小山之后便是柳永的长调渐渐入江湖,小令渐渐不行,写的好的更少,我观小山以后的人,少有人将小令写出“长烟落日孤城闭”,“碧云天,黄叶地”的萧壮,少有人写出“红杏枝头春意闹”清丽,也再少人写出“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的感伤。

小山之后,是小令的消亡。晏几道是一段年华的谢幕人。少年时父亲正高居相位,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好富贵,对他来说不是梦,而是活生生的现实.也曾诗文博富贵,恩荫入仕,一阕词引地龙心大悦,做了清贵的官.

后来父亲死了,应了一句古话:“树倒猢狲散"那些猢狲们都散了,去攀附新的树.独他不愿醒来,是词人的浪漫本心,宁愿沉溺在南唐旧梦里.

——成一个终身生活在回忆里的人。

小山词中多酒,多梦,如果抽去了“酒梦”,小山词会黯淡失色太多。读他的词就像是蒙醉时行在回忆的路上,步步流光溢彩,酒醒后回望来时路,只有四个字——悲辛无尽.

《小山词》中我最爱他那首《鹧鸪天》,当中那三句“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更是引我读宋词的始作俑者。如今仍能遥遥忆起,年少时读到这阕词的心悸神摇。

——杨柳舞春风。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红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没有几个多愁的,细致的,婉约的,多情的女子能抗拒这首词,假装的话就更不能。有一种毒,名婉约,让人甘心含笑而死。

醉颜,是撩人的红,抚着,感觉温暖滑腻,手颤了,酥麻入心。

娇颜,冰肌,眸凝春水。

爱情,在他的手掌之中解冻,涓涓潺潺。

公子,为你一舞如何?当年在沈公子家初见……

是的,他记得她的舞姿。

她低了头,舒了舒水袖,抬头,曲了腰身,嘴角,笑意缠绵。依稀仍是当年模样。

颤,巍巍。如桃花临水。

她的舞引他入迷。他痴痴的看,想起当年沈、陈二人家中欢歌饮宴的情形,小莲、小鸿、小萍、小云或歌或舞,风姿各别。但有一样是相同的,她们未曾对他有过怠慢。或许是她们不敢,她们的身份卑微,而他,虽然家道没落了,依旧是相国公子,主人的上宾。

因此她们待他,没有外面那种世态炎凉爱人富贵憎人贫的那种怠慢。她们爱他,爱他风雅,爱他的才,爱他丁香花似的忧伤。这是最后的一点安慰。

沈廉叔和陈十君这两位情投意合的朋友死后,小莲、小鸿、小苹、小云流落江湖。他失去了最后一片栖身乐土。

不料多年后,他又遇上故人。

《鹧鸪天》写他与相爱之歌妓相逢的情景。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是浓醉前的殷勤,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是歌筵时的丰盛绚烂。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是爱的刻骨思念。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是相逢后是喜悦无限。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超越了一般的男欢女爱,当中隽永之处,细细体味能让人心动神摇。

这首词,满足了爱的全部需要。却如此的精短深长,最难得的用语淡而有致。不好堆砌。如爱到最后,是情多无语,水深无声。

是的,小山的词是这样的。是清水莲花。艳而不妖。格调,小山一生未放低的是他的格调。所以他写爱情,他写艳词丽语写到动摇人心,却绝不为人轻分罗带,出卖颜色。甚至,当位高权重的苏轼去慕名拜访他的时候,这位已经日暮途穷的贵公子,依旧很倨傲地说:“今日政事堂中半吾家旧客,亦未暇见也。”

他很不给面子地说,现在朝中的亲贵大臣,多半我家从前的门客,我都不想见,你自然也免了。……搞得这位文坛领袖很没意思。

说起来苏门四学士中的黄庭坚算是小山的知音,黄庭坚称他是“人杰”,也说他痴亦绝人:“仕官连蹇而不能一傍贵人之门,是一痴也。论文自有体,不肯作一新进士语,此又一痴也。费资千百万,家人寒饥,此又一痴也。人百负之而不恨,已信人,终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痴也。”

升不了官,不会利用一下老爸的资源,厚厚脸皮跑跑后门,是痴;文章写得行云流水,却不去参加科举考试,是痴;一生花钱无数,家人却饿得哇哇直叫,是痴;被人骗了一次又一次,却仍以诚待人,是痴。

他评论小山的话一针见血,又黑色幽默,让人看了忍不住莞尔。这“四痴”可概括小山的行事为人。从黄山谷的勾勒中不难看见一个失意而狂傲的词人。如果说李煜是永远也长不大的孩子,那么晏几道就是永远也不肯低头的痴人。他宁愿千百次的咀嚼往事,也不愿对现实稍稍妥协。

很多人说,纳兰容若是“清代的的晏小山”,因为两人都是相国公子,生活奢蘼,后来,家道中落。际遇相似,词风亦有相近之处,都是走清嘉妩媚的路数,都擅写小令,擅写爱情,写到极至,绚烂到让人忘记题材的单一。

然而小山毕竟不是容若,他没有早逝,不写悼亡,他没有满洲子弟鞍马骑射的功夫,功名一路更是平庸,终生只做过许田镇监、开封府推官等小吏。

都是回忆,不停地回忆,生活在回忆里的人,沉湎于旧事的怀念对容若来说像悲辛无限的二胡曲,对小山来说却是嘹亮入云的羯鼓,带他坠入荼蘼旧梦,他连惆怅亦是惘惘的快乐,像春日邂逅一阵杏花雨。雨停后,仍是怀念。

繁华若真如一梦,过而无痕多好,人就不必失意,只当醉了一场,醒来仍过平淡的生活。可惜做不到,这个高贵敏感的男子,他时时刻刻都在感伤怀念着旧日的生活。

长长的舞,舞落他半生繁华。楼下,姆妈尖声尖气地叫,有客到!舞停了,他苦笑,敛衣起身。身上的所带全部银两,不够他在这里再留宿一夜。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临别梦醒的一霎,他突然间化出了李白的诗意,写下一阕《临江仙》——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萍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我要走了。小萍。这个,留给你,再见面你要歌给我听。

……她执住他的手,不舍,凝噎。女儿心事,他应该明白。

是的,他明白,然而现实迫他离开。

下次,再来看你,他切切地说,不敢看她,有些心虚,黯然。

她破了例。送他到楼下,他回头,见她站立在紫藤花下,幽幽人影落花满地。梁间燕子不解人愁,依旧双飞,呢呢喃喃。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一瞬间,他恍惚了,到底人生似词,还是词如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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