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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围
by 因特不耐特 at 2010-3-22 14:52
文字游戏。——SB
一
真是极不像样的天气。天空没能透出一点他的本色,层层叠叠的都是云,压得让人看了透不过气来。这样的天气像是为了迎合这个时代,以达到这个时代追求的所谓步伐一致。时间还早,太阳仍旧当空照着,只是阳光被挡在了门外。但散射下来的光还是明亮着大地。布景般的光芒下,有赤裸裸的树干弯曲着地指向苍穹,差不多上了天。
由上海开往桂林的火车,已经过了江西,正在湖南的地界上行驶着。
火车上的人歪歪斜斜地站着、坐着、躺着。站着的人腰板抵着靠背,想是要把自己的重量全交付给靠背。坐着的人头低垂着,像是被训斥者做出的一副悔过的样子,好欺骗了训斥者的眼睛。只是被训斥的人本不应该坐着,直立地站着,那才真是悔过的模样。躺着的人蜷着身在本只能够摆下大半个人的卧铺上,僾然是在重新经历着在母亲腹中的时日,再待得来一个新生。站着的人守在一旁,就是个将要为人父之人,焦急地等待着,心中似火燃烧。
蒋宇秋觉得有些闷气,叫旁边的卢青峰换个位置,坐到了窗边吹风。蒋宇秋看着远山上的枫树。枫树被烧得通红,吹来一阵风,风向被枫树呈现出来,火车顺风行驶。趁着霞光还未同火红的枫叶混为一体之际,蒋宇秋望着远处出神,目光有些许呆滞。他一脸愁容,倒也不像是在思乡想家,却是回忆着大学里的光阴。
大学里的事情,一切都那么历历在目,仔细去想,却又模糊起来。四年里,蒋宇秋做过很多事情,唱过摇滚、参加过辩论赛、去过图书馆、偷过书、当过家教、抄过歌词、写过情书、丢过的衣服、穿过别人的衣服、吵过架、打过架、骗过人、被骗过、学过英语、参加过考试……突然想起那么多事情,好像要几辈子才够去做。
现在蒋宇秋却已经离开了大学,正坐在回家的火车里。蒋宇秋想到一个词——荏苒,想到这个词,觉得很贴切。也许他陶醉了,陶醉在烦杂的联想中,陶醉得不知道这个词是自己发明的,还是早就有了的。他的联想从大学生活中脱离出来,他开始想假若这是自己造的新词,那么自己就有了这个词的产权。蒋宇秋并不太明白什么是产权,只知道产权正是当下的新东西,并且据说将来很值钱。
关于产权,蒋宇秋看到过新奇的论调,说:产权就是盗窃。论据动用了《新约》的记载,说得有理有据。可见论者着实是个大学者,大学者还是得了基督福音的人。但大学者倒不怕远隔千山万水千秋万载,触动了他的神。也许,神会宽恕他的。
蒋宇秋正痴痴地笑着,卢青峰看到,问他做什么在笑。蒋宇秋不好说自己新造了一个词,答道:“没做什么。”转头又望了一眼窗外,接着说:“我们来对联,怎么样?”卢青峰正觉着无聊,在看着一本《水浒》下部,又看对联兴许有趣,做出了应蒋宇秋上联的准备。
“那你听好了,我的上联是……”蒋宇秋盼顾左右一番,说,“那堪吟诗,枫荻秋声,叹几个迁谪飘零,相逢处且休说故园繁华,他乡沦落。”这上联出得很好:有车外的秋景,车内的吟诗作对;有迁谪沦落的情;有故园他乡的回忆。蒋宇秋自己也觉着这上联精巧,叫卢青峰拿了纸笔写下来,好好想。
卢青峰起身,爬到上铺,翻出先前玩牌时计分用的烟盒纸,倚着余下的空白,让蒋宇秋又重复了一遍,自己也念着记了下来。又在蒋宇秋的点拨下,悟出了这上联中的层层精妙。卢青峰很是佩服,连连赞叹。蒋宇秋听了这些好话,倒不飘飘然,客观地说:“只是这‘飘零’和‘沦落’似乎过多颓败。”
卢青峰却说:“秋风扫落叶,落下的颓败自然也一起扫走了。有了一句‘枫荻秋声’,颓废也就变成了历史的沧桑,是深邃。”
蒋宇秋没想到,自己的上联里竟然读出了历史的沧桑,读出了人生的深邃,说道:“我都没想到,还是你解读得好,解联厉害啊。”蒋宇秋这句话,旁人听来实在是在谦虚,自己听来却是实话。至于所谓的“解联厉害”,就如同那庙祝解签,吉凶全凭一张嘴。而他嘴上说的,却也都全是签文上写的、签书上记的,看似都有凭有据,所言非虚。但这些,毕竟都是迷信,是封建,是与这个时代相背离的。
蒋宇秋倒没想这么多,只是实实在在地谦虚着。两人都在憨笑,忘了要对出个下联。那“对联”终究没有找到他的另一半——下联——的福分,一句汉字写就的上联,在密密麻麻的阿拉伯数字中,像是留了洋。福无双至,有个出国的福气也就算够用了。
“唉。宇秋、青峰。”此时,黄柏从后面过来,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蒋宇秋和卢青峰听了一声“唉”,已将头侧过去,只等那发声体出现。
“我们那边有空铺,你们都过去。我们打牌。”发声体依旧在行使职责地发声,蒋宇秋和卢青峰早就动了起来,旁边站着很久的几个人也跟着动。这就是化学上说的连锁反应,而因为人体精巧的缘故,人体内的这种反应也就进行地特别快速,这又论证了生物学中,人类是最高等的动物一说。一切自然学科都是相通的,互为印证、互为因果的,这又能跟哲学产生关系。
蒋宇秋和卢青峰蹿上窜下,好不容易把行李一件件的,从头顶上的行李架捣腾出来。一番折腾,行李既没拿错,又没把塞满的行李弄掉,偏偏下来时,百密一疏,蒋宇秋撞到了刚在下铺坐下的一个男人。
这男人四五十岁,长得心宽体胖,看着是个敦厚老实的样子,应了“金玉其外”这上半句。一开口,又补齐了下半句。男人操着一口普通话,带着浓重的上海口音,说“你”的时候,硬是说成了“侬”。
“侬搞什么鬼东西嘛,撞到人了晓得不晓得。好在阿la……好在不是撞到个女人,撞到个孕妇,要不然就要侬晓得厉害。”男人说话是上海人的架势,又带上海口音,不免也有上海男人的小家子气。
蒋宇秋早就领教过上海男人的厉害,那是他四年前初到上海的时候。
那次的男人,瘦瘦的高个,活像根竹子。高高的鼻梁挂在两脸颊的中间
,像是挂了一架楼梯,楼梯上架着一副眼镜。那眼镜似乎太小,或是男人眼睛太大,镜框不能把眼睛全遮盖住。眼镜仿佛染了主人的习气,明知道是自己照顾不周,没做好自己的本分,却不知改过,而是怕见到眼睛,远远地躲在鼻子的下半截。
男人骂几句,又用中指把眼镜顶回鼻梁上头,说到激烈的时候,干脆把眼镜取了下来。蒋宇秋以为男人准备要动手,男人却依旧骂着。“小瘪三,走路眼睛不长,要死了”,男人步步紧逼。
蒋宇秋虽一贯不是欺负软弱的人,却很怕硬。并且他不甚眼力,没看出这个高瘦的男人其实外强中干。蒋宇秋初到上海,不了解上海男人,只看当下的这个男人咄咄逼人,而且还做足了架势,赶紧转头跑了,末了又回头看一眼。男人看着蒋宇秋逃跑,大有胜利的喜悦,又觉着蒋宇秋无用,“唾”一声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算是唾弃了蒋宇秋。
蒋宇秋受过那个高瘦男人的恐吓,却并没因此有了免疫力。以此看来,惟有外伤才会使得身体产生免疫,而像受到威吓这类的内伤,只能是不断复发。蒋宇秋难忘过去的经历,打量着眼前的这个胖的男人。胖男人虽也戴眼镜,鼻子却是塌的,像是刻意镶在脸上,拿来做两边的分界线的。这分界线和国界一样,都有有界线的样子,有战斗的痕迹,布满了地雷,又插满了排雷的小红旗,一颗颗红点黑点倒也繁密地点缀着白板一样的脸。脸色白是白,但却被岁月冲刷得没有了光彩。留在皱纹里的油脂,只像是厨房里的油污,等着人擦洗,要是真的去擦,却怎么也弄不干净。
蒋宇秋用脑子里,余有的影像比来比去,都不像是眼前这个胖男人,但他又自知自己记忆里的影像并不确切,只是拿了很多自己害怕的人的样子拼凑在一起,有一部分甚至是他父亲。因此,蒋宇秋不敢贸然行事。
卢青峰看蒋宇秋没反应,自己就急了起来。这本来算不上“皇帝不急太监急”,胖男人却拿上海话说卢青峰是太监。男人以为卢青峰几个听不懂上海话,一句话出口只是图个痛快,连带闷在火车上的烦心一起发泄,同得个痛快。不曾想,这痛快建立在了卢青峰的不快上,最终给自己带来了痛。
卢青峰先动了手,倒也不是因为听懂了胖男人骂他的话,而正是因为他没听懂,而又知道是在骂他们无疑。胖男人坏了规矩,异地人之间的叫骂,需要用普通话国语,戏称称之为国骂。而决计不能用方言,否则有理也变成没理,既然没理,那你挨揍就是活该。
黄柏动了手,蒋宇秋也动了手。打得倒不狠,一开始男人就嘴软讨饶,看热闹的却都要他们继续。火车上本来就挤,刚打起来的时候,先还是人人都躲开让出位置,随着看热闹的人多起来,人又越挤越紧。
人围成一堆,呐喊助威,天气凉爽,却也激动得流下了汗水。
打架完了,打牌。继续刚才的动作要领,挥手叫骂。看热闹的人也继续看着,劲头并不比看打架小。打架时有人在旁指导,打牌时同样有人在旁指教。指导指教错了,也都不负有责任。由此种种看来,打牌和打架并无太大区别。只是打架时的指导只限于动口,打牌时这指教就成了口与手的组合。俗话说“君子动口不动手”,因此君子最多只能凑打架的热闹,而决计不能凑打牌的热闹。好在凑热闹的这些人都不是君子,也都不以君子自称。
蒋宇秋、卢青峰、黄柏、胡安四人打牌,众人在旁指导。这样的参与热情,是要让国人知道,实现全民健身并非难事。打牌虽然不能达到活动胫骨的功效,但却也能运动大脑,况且打牌属于体育项目也是受到承认的。
打牌,蒋宇秋、卢青峰、黄柏三人输给了胡安一人,三人便集体赊帐,胡安并不计较。由此可见平日都说胡安是懂道理的人,并非像说“我这个人从不说谎”一样,的的确确是一句真话。
胡安是一个懂道理的人,这从他的外表就可见一斑。首先,胡安戴着一副眼镜。眼镜算是文人,抑或是懂道理人的标志。但光是一副平常的眼镜并不足以表达这样的信息,那眼镜必须要到达一定的厚度,却也不能超过一定的厚度。这个逻辑是戴眼镜是因为看书多,知书则达理,但如果看太多,那就成了书呆子。其次,胡安身材清瘦。文人清瘦也是自有其道理的,文人胖不了。体胖,是因为终日吃很多粮食,而文人吃的是精神食粮,胖的只能是精神。吃精神食粮用的工夫多,吃粮食的工夫自然少了,自然也就清瘦了。文人清瘦却不是干瘦,干瘦瘦得苍白,而文人自有自己的充实。“文者之气,形于内而溢于外”,这便是例证。而胡安是一个懂理的人,并不光光是因为这两样,更是因为他懂得赊帐的道理。
胡安一边笑着收牌,嘴里一边说:“记得你们赊着我的帐。”收好牌,卢青峰踩在蒋宇秋的下铺,爬上自己的上铺。黄柏和胡安也各自归位,一上一下躺下来。
他们这几圈牌打下来,天早已乌黑。万物被悄悄地埋入黑夜,而埋在黑色的异乡里的梦,却钻出了地来。月亮挣扎着,从云缝间向下窥探。外面很安静,里面很安静,只有火车自己隆隆地穿越着静夜。
# 1 - 因特不耐特 at 2010-3-22 16:59
二
四年前,蒋宇秋参加高考。那个时候高考热火已经几年,报考的人数逐年递增,要考到好一点的学校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对蒋宇秋来说,尤其是这样。
蒋宇秋的成绩本来不错。小学的时候常能在班级里面拿个第一,有时也能在全校的光荣榜上露露脸。那时候蒋宇秋还小,穿着格子衬衫,短头发,没带眼镜。
那衬衫似乎很有年岁,颜色褪去,淡色的格子。这穿在蒋宇秋身上,让人怀疑是一个人返老还童了。衬衫透出的年岁,看上去,虽然不能追述到男人留辫子的时代,却也是刚刚剪掉辫子。但事实上,这衬衫未必有蒋宇秋的年纪大。那一头短短的须发,是为了留着让它有更大的发长的可能,以便减少去理发的次数。这样的精简之道,算得上是对世俗的一种领悟。这两样,早已使得蒋宇秋在着装的展现上,透出一种饱经风霜的老成。虽然,当时的蒋宇秋与这些,并不配套。
而现在的蒋宇秋,除了有另一件格子的衬衫偶尔还穿在身上,头发长得已经可以拉到鼻尖。从前剪短发,是为了减少去理发,而今虽是留长发,却更能到达不用理发的功效。同样的对于蒋宇秋的五官,虽也全然不是从前的样子,但它们依旧行使各自的职责。五官的改变,除了各自本身的发展之外,更加上了一些外在的修饰,例如眼睛加上了眼镜。这些这样的变化有时是缓慢的,有时又是迅速的。这样的改变好像是由内及外的,又好像是由外及内的。总之,变的不仅仅是蒋宇秋的外表,他的内里也在改变。
首当其冲的是蒋宇秋的各科成绩,这并不是说蒋宇秋是从成绩开始的变,只是最先被注意到的是他成绩的变。小学的时候蒋宇秋常是第一,第一已经是最好的了,要变也就只能向坏的方面。这一变,就引起极大注意。
首当其冲的是蒋宇秋的班主任,这并不是说班主任很关心蒋宇秋。跟蒋宇秋相比,班主任也许更关心自己的奖金。
班主任叫吴乾。这个名字好像暗地里跟钱有关系,但却不肯明说。先是把“钱”字改成了“乾”,又担心还是太直白,便在“钱”前面,添上个“吴”。当然这是多想了,班主任的确姓吴,并不是因为要掩饰什么才改的姓。这样便有另一种想法,班主任的确想着钱,但偏偏忌讳自己姓吴,但再怎么样也不能把钱不要了,于是干脆改成“乾”。这些都是蒋宇秋班上的同学百无聊赖的时候,随便说说的话。
这些话在蒋宇秋听来是很受用的。仿佛蒋宇秋天生缺少的,就是能说这些话的本领,于是只能后天进行努力。为了学好这样本领,蒋宇秋放进了不少心思。
蒋宇秋上课听老师说,下课听同学说。虽然是一个被叫做老师,一个被叫做同学,但在蒋宇秋看来,他们都是老师。自小蒋宇秋就很尊敬老师,这是因为小时候他成绩好,常能得到老师的表扬。此时他还保有这个习惯,于是对他的老师们都很尊敬。做为被尊敬的老师们,渐渐知道了这个,便都接受起蒋宇秋的尊敬,而对他不尊敬起来。
蒋宇秋公开地成为了众人的徒弟、下手、伙计。班上高大如牛马的几个,下课可以叫蒋宇秋去买汽水、冰棍等等;平常高大的,下课可以嘲讽玩笑蒋宇秋;其他人,也能随意同蒋宇秋打闹。
如此一来,蒋宇秋的成绩,也就不知道怎么地变差了。凡此总总,总好像跟老师太多有关。是太多的老师,一起拖垮的蒋宇秋,他们欺负他,抑或仅仅是使唤他,没把他当同学,没把他当学生。
但无论怎么说,蒋宇秋成绩终究是差了,差得很厉害,像是从飞机上掉下来,好像带了降落伞,但降落伞好像没打开。于是一直掉,掉到被他的班主任吴乾注意到。
班主任找蒋宇秋谈话,找蒋宇秋的家长谈话。谈话的内容是蒋宇秋的成绩,谈话的主题是是否应该给蒋宇秋补课,谈话的结论是应该给蒋宇秋补课,谈话的目的是让家长适当给予补课费。目的达到,谈话结束。
补课似乎为蒋宇秋打开了降落伞,他的成绩依然在慢慢地下落,吴老师却没有再找蒋宇秋的家长谈话。蒋宇秋的父亲却从上次的谈话后,开始重视儿子蒋宇秋的成绩。
蒋宇秋的父亲蒋臻泰,日本侵华战争的时候,随家逃难到桂林。蒋家世代都是读书人,其中也有些做过官的,蒋家可以算是书香世家。蒋家本来有几屋子的书,传到蒋臻泰手里只剩不到半屋子,七十年代的时候,这一点书又全数给毁了,于是到蒋宇秋出生的时候,蒋家的书已经丧失殆尽。
对于蒋家这样的世家来说,要么能考取功名,要么就得存着为数众多的书,这样才算还维持着书香。蒋家的书已经没了,唯独只能在功名这一块上争取。蒋宇秋是蒋家一脉单传,蒋臻泰自然希望蒋宇秋重立蒋家的世代书香,所以他很重视蒋宇秋的学习成绩。蒋臻泰重视蒋宇秋的成绩,光从他下重手打蒋宇秋,就可见一斑。
从前蒋臻泰是舍不得打蒋宇秋的,最多只是用“打”字来吓唬蒋宇秋,而且以往这吓唬都很见效。到后来,蒋宇秋发现蒋臻泰并不真正动手,就开始不再害怕他父亲的语言暴力。蒋臻泰没法,再三用三字经里的“玉不琢,不成器”来鼓动自己,去实现他语言中的威胁,给蒋宇秋以厉害瞧瞧。这是但凡语言暴力上升为行动暴力,都有的一番过程。这就是刑法可以恐吓,恐吓不住后又可刑罚。
同“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话异曲同工,蒋宇秋的成绩终于停止了下落。这倒不是因为他已经着陆,而是真的停在了低空,蒋臻泰的重视见效了。这是在“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之后,加上一条“书中自有教子方”。
蒋宇秋的成绩先是停止下降,后来有开始慢慢往上爬。的确是爬,像蜗牛沿着墙壁向上,慢慢地挪动。等到高三的时候,蒋宇秋的成绩只挪动到班里中间的水平。在他前面的有黄柏、胡安。
黄柏自小就是蒋宇秋的同学,小学初中高中满打满算十二年。小学的时候,黄柏欺负过蒋宇秋,蒋宇秋虽然已经不记得,黄柏自己却记得。初中的时候,黄柏关照过蒋宇秋,蒋宇秋记得,黄柏也记得。高中的时候,黄柏和蒋宇秋来往平平。黄柏的成绩一向好,人长得也好,这一切使他一直享有威信,且有人缘。
胡安是班上比较刻苦的学生中的一个,他没有什么梦想,唯一的理想是考大学。胡安刻苦式的少言寡语,使他显得很不重要。唯独在公布成绩时,能让人突然听见一个似乎熟悉的名字。但在老师眼里,胡安的好成绩就是最显得重要的,而其中更重要的,自然是奖金。
隔年的高考,蒋宇秋并没有辜负其父的教导,咬住重点大学的尾巴,跟在黄柏和胡安后面进了东华师范大学。
那年的夏天,很晚知了都还没叫。天上总是没有云,干净得阳光似乎都格外亮堂。学校大树下的雏菊,蒸干落在树下。阳光热烈地拥抱着人们,空气里弥漫着躁动。但凡有了几朵云,便很快聚集成乌黑一片,赶着落到地上,甚至不等聚集,就和着阳光一起落到了世上。蒋宇秋调笑地说:“太阳公公撒尿了。”
这时的蒋宇秋已经不同于前,他开始时不时的有了自己的想法,一些不成熟的、幼稚的、可笑的想法。他好像在返璞归真,所以做出一些常人难理解的事情。也许是蒋宇秋压抑得久了,借此发泄一通,可这样的日子也不多有了。
这夏天似乎也自知时日无多,便想在它仍能掌权的时候,好好用用它的权力。所以不停地支使着红日艳阳风雨雷电,让它们不停地暴虐,以显示它正当盛年。
这是那一年的夏天。阳光灿烂的日子是他最清晰的记忆,其余是一些模糊的轮廓,好像一个女孩带着特有的清香走过,他便想寻这清香而去,但很快在空气里就找不到那清香,是稀释或蒸腾了。
# 2 - 因特不耐特 at 2010-3-22 16:59
三
明天早晨,火车终于拉着一车的人,走出了黑暗。天突然光亮起来,火车似乎是忽然从墨水中抽出,浑身仍是一整漆黑。火车行驶着,在地上划出一道直直的墨迹。这似乎是想逃离暗夜的魔掌,虽然当初甘愿堕入的也是他,但那夜却自始至终的心态平和,任其自由来去,并没有非要留住他不可的意思。
蒋宇秋醒来,看见黄柏也已经醒来,仰面对着车顶。黄柏侧过头,看到蒋宇秋。蒋宇秋没话找话,问:“睡得好吧?”
黄柏似乎没听见蒋宇秋问他,没回答蒋宇秋。蒋宇秋不再说话,只一个人躺着,时不时看黄柏一眼。
“宇秋,回去你准备干什么?”黄柏发现蒋宇秋看他,便勉强坐起来,侧头过来问。
蒋宇秋也坐起来,摸摸头顶,又摸摸车顶,比划一下差距,笑着伸出比划的右手。黄柏示意地笑一下,拿右手去敲敲车顶。
卢青峰听到这敲击声,便从半醒的状态脱离了出来,只道是到站了,一问蒋宇秋和黄柏,两人又都说不是。
不多时,火车的确到站了,是到了祁东。祁东是蒋宇秋半个老家,蒋母原籍湖南祁东。蒋母原名龙银云,嫁到蒋家后便改姓了蒋。龙银衫的父亲叫龙河江,字沧海。龙河江,或沧海一家是竹山村中,辈份较高的一户,竹山村的人按族谱排,其实就是龙氏一族,因此龙河江家乃是一村之望。龙沧海小时候曾在堂屋上过几年学,天分颇高,不仅学会识文断字,更能吟咏诗词,村里人都说他是神童。龙河江有六女一子,女儿从大到小分别叫龙纷云、龙彩云、龙银云、龙巧云、龙碧云、龙晓云,儿子龙庆云排行第三。儿女们长大后,一个接一个的离开了竹山村,到桂林成家立户生儿育女。龙银云就接在龙庆云后面,嫁给了蒋臻泰,改名蒋银云。蒋银云是个传奇女子,所以自有点侠女风骨。
卢青峰看安静半天没人说话,自己耐不住先开了口。他问了蒋宇秋问黄柏而黄柏没有回答的问题,又问了黄柏问蒋宇秋而蒋宇秋没有回答的问题,然后问了他自己的问题,自己先回答了,又让蒋宇秋和黄柏回答。黄柏说昨天睡得晚,今天起得早,却也不困。蒋宇秋说回去看安排上哪里去当老师。
卢青峰问还可记得《老子》。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三个人轮流一遍道家经典,胡安醒来,四人再轮流一遍儒家经典。圣人之治是“虚其心,实其腹”,而四人现在却反其道而行,早餐未用就谈起诸子百家来,足见四人仅仅是读书,而并不是为学。索性四人都很熟悉诸子的文章,不愧是中文系的学生。
车大概是停稳了,不少人已经迫不及待地从窗户回到了大地的怀抱,又回身把还在车上的行李和人接下来。佛教的渡人,说是要把人渡到净土,而这会儿的地上虽然不干净,却有很多土,可惜离净土还是很有距离的。但渡人的人仍是很满意自己积下的这公德,也倒都不觉得眼下的地不是净土。
这是一趟到桂林的火车,中途也在祁东这样的站停靠,乘此放下一批人,再换上一批人,或是放下一批货物,再换上一批货物。对于火车来说,他们没有很大的差别。
黄柏建议下车走动走动,胡安说怕有人占去了位子就不下去了,三人便舍下胡安做看守,跟着走车门的人流下了火车。卢青峰刚下火车就惊叹,说这车站真实又破又小,说时的语气倒是哥伦布式的。
之后,火车又在冷水滩、东安、全州、兴安、灵川停靠。
# 3 - 因特不耐特 at 2010-3-22 16:59
四
东华师范大学校龄近百岁,却没因此而腐朽,相反这样的高龄却成了一项资本,却从来不会有人说这是倚老卖老。它仿佛是很多的“却”组成的句子,总能把不利变为有利。这便是老年世道造就出来的世故与圆滑,正和着它的百岁高龄。
东华师范的办学宗旨是“教书育人”,这“教书”古今中外的意思变化都不甚大,还看不出蕴藏什么机巧,但这“育人”二字却用得很灵巧。《说文》里有“育,养子使作善也”,古文“育人”重在教育,而东华师范建校正值白话文兴起,于是吸收了白话文里注重的——养育。东华师范的确重视这个意思,这一点只要从学校的食堂就可以窥见。原本食堂是学校内最高大的建筑,后来虽然有新砌的楼房高过了它,却惟有食堂几年会被翻修一遍。食堂虽然是个重视的标志,但却不因此而骄奢淫逸,这从食堂提供的饭菜就可知。东华师范的校训是“尊师重教”。这句话的一层意思是,要学生们尊敬现在的老师,而并非他们自己,虽然他们将来大多也会成为老师;另一层意思是,他们成为老师后要重教,而并不是他们现在的老师要重视教育他们,虽然后者并没被明确禁止。这校训仿佛希望建立一种宗教式的信仰,所以在学校每座房子都挂着这一句,加强信仰以达到教教合一的目的。比之于政教合一,教教合一的目的当然也是一样的。政教合一的国家里,教主便是国王,而教教合一的学校,校长便是精神领袖。所谓精神领袖,突出的是精神,自然就不那么注重肉体。于是这校长的肉体便常常不放在学校里,多是拿去陪各级要员开会吃饭。
东华师范的校长姓米名青,很多人叫他精校长。不用说,这米青就是东华师范的精神领袖,但这决不是因为他是个“精”,而只是因为他的父亲历任教育部的高官。精校长小时候并不很精明,所以学习也并不好,他在一个叫野吉的学校混了一本所谓的大学文凭,于是靠着父亲的权力去到东华师范教书,然后步步高升,年至半百当上了校长。米青半生无为,却写得一手好书法,他便妄称自己是米芾的后人。他这样说也只是玩笑话,但说多了旁人却也相信了。这真和培戈尔说的“谎言重复三遍就是真理”。米青这么一说,旁人这么一信,便有了密宗所说的“伏藏”一样的功能,米芾隔着几百年又找到了传人。原来米青很欣赏自己的字,虽没人来索字,他却自动地大方派送毫不吝啬,自觉纸墨不贵、材米有着。攀上米芾这个宗亲后,他的字也跟着一起水涨船高,渐渐有人向米青要墨宝,到后来竟纷纷有人求购他的字,价钱也就越来高。古董是越老越值钱,而米青的字是越值钱越老,因为这能使他更相信自己的字是打米芾那得的真传,并且离米芾越来越近。
东华师范虽说是重点大学,但所在地点却不是城市的重点,至少上海的地价不曾承认它的重点地位。但因为深知“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的道理,于是依着这地价低的好处,东华师范建得很大,大得在两座建筑之间来往成了一件费时的事情。时间就是生命,人的生命都放在了路上,于是这路上的花草树木不由得非常茂盛。据说这是地气吸了人气,花草树木又吸了地气的缘故,这便像是间接地吸了人的血。为了报复这歃血之仇,大家都尽力践踏那些花草,并不顾立着的写着“芳草宜人,踏之何忍”的牌子。“路是人走出来的”,这不仅是迪斯尼修路的办法,也是在东华师范道路网的真实情况。只是迪斯尼要把人走出的路修好,而东华师范是把人不走的路修好,原因是人不走的路车走,而能在学校里乘车的就不是一般人。
四年前,蒋宇秋同黄柏和胡安一起进了东华师范中文系。对于各系而言,中文实在是国粹了,历史系毕竟还要讲世界史,而地理系要讲世界地理,外语系则是离经叛道崇洋媚外,其它各系也不成体统,唯独中文系是全盘的中国东西。按照这样看来,中文系是应该受到极度重视的,自己的东西当然是应该格外关照的。但事实并非如此。仿佛这学校并不徇情,并且为了表明这一点,而故意轻视中文系。报到那天,各系学生都有人接待,唯独中文系的学生被落在一旁。后来听说,负责接待任务的是各系自己的师兄师姐,由此看来轻视中文系的也只是中文系自己。上一辈轻视下一辈,下一辈也如此,这样一条食物链每一个营养级都非常完善,怪不得可以稳定维持,长盛不衰。
# 4 - 因特不耐特 at 2010-3-22 17:02
江郎才尽,难著一字,苟延残喘,唯鬻旧文。 怎么办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 好久不写东西,退化啦。
# 5 - 因特不耐特 at 2010-3-22 22:14
不记得看哪一篇文章,杨绛提到钱钟书写《围城》时,因为是连载,故求每篇出彩。钱写好一页,杨便阅一页,到精彩处,对视而笑,偶窥见日常人事入得文章,更是颇有灵犀心照不宣。
十七八时,亦为文学青年,读罢一部小说,能照着文风写上一些,却未成一长篇。而今思之,或许是少一个读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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