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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y 安意如 at 2006-10-14 21:47
随手翻过苏轼的词集,读到“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这几句,却总能越过苏轼想起王朝云。
是胡兰成呵,在“生死大限”里清淡的提及,他起笔说,“苏轼南贬,朝云随侍。”八个字隽永的好象一杯泪,不必看下去,这个妖艳的男人,就那样清淡的笔,撩得我哀伤不堪了。
怎么能不记得,朝云如他所言是歌舞袖的女子。西湖初遇,应是神宗熙宁四年的事,他被贬为杭州通判,是辅官,只负责审案。公务并不繁重。闲暇时,性好山水的他就和朋友一起游山玩水,饮宴赋诗。生性洒然不拘行迹的东坡,在杭州的灵山秀水中乐陶陶地过。一日,宴饮时,他遇见轻盈曼舞的王朝云,或许,他真的与王氏缘深。
那时她形容尚小,只12岁,因家境清寒,自幼沦落在歌舞班中,虽身量不足,却别有一段自然的风流态度。他看得入神,这个仿佛女子在很久以前就见过,碍于身份又不好露的太明,只淡淡一笑而过,心思却有一缕总被绊住了,游船复饮宴,他又见着她,“千万年里千万人中,只有这个少年便是他,只有这个女子便是她,竟是不可以选择的。”这一句,宜当用在朝云身上吧。抱歉!这一次,他的一双眼离不开再也换作素妆的她,朋友看出门道来,叫他赋诗,他脱口便道——
水光潋滟晴偏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若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两相宜。——《饮湖上初睛后雨》
朋友轰然叫妙,已解其意,便有人暗中将朝云买下,送至苏府,这时朝云尚不解其意,她太小,不明白这些大人们拽文的奥妙,可是数年后,她却在苏轼和苏夫人的调教下,成了一名识词解意的“如夫人”。那一年,他已是40岁的中年男子。
《词林纪事》卷五引《林下词谈》云:“子瞻在惠州,与(侍姬)朝云闲坐。时青女初至,落木萧萧,凄然有悲秋之意。命朝云把大白,唱‘花褪残红’,朝云歌喉将啭,泪满衣襟。子瞻诘其故,答曰:‘奴所不能歌者,是“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也!’子瞻翻然大笑曰:‘是吾政悲秋,而汝又伤春矣’。”
翻译成白话文也好理解,说苏轼和妾朝云在花园闲坐。正值秋霜初降,落叶萧萧之际,苏轼凄然有悲秋之意,吩咐朝云拿酒来,唱《蝶恋花·花褪残红》词。朝云刚开口,还未唱就已泪满衣襟。苏轼问她为什哭,朝云说:“我最怕唱到词中‘枝伤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两句,实在”苏轼大笑:“我正悲秋,而你却又伤春。”
她如何能不伤感?她唱《蝶恋花〉凄然不成歌,是因为她体味到了其中所包含的旷达与感伤相杂的情怀。正是明白他是那样豁达宽和的人才替他伤感,他实在不该受这样的磨难。朝云待子瞻亦如黛玉待宝玉,世皆言黛玉爱哭,却不知她的泪总是为怜惜宝玉而落,不是为了自己,朝云也是一样的心思。我想子瞻是明白的,不久,朝云病亡,苏轼终生不再听这首词了。
彼时,宋哲宗业已亲政,用章惇为宰相,新官当政,于是又有一批不同政见的大臣遭贬谪,苏东坡也在其列,被贬往南蛮之地的惠州这时他巳经年近花甲了。眼看运势转下,难得再有起复之望,身边众多的侍儿姬妾都陆续散去,这是人心凉薄,亦是无可厚非,只有朝云始终如一,追随东坡长途跋涉,翻山越岭到了惠州。
对此,重情的苏轼一直铭铭与心,但因夫妻就是这样寻常的日子,寻常的两人,也不需要满口言谢,也是人说的,人世是这样的浮花浪蕊都尽,唯是性命相知。直到有一天他读到白居易的诗,才不无自豪地泄露心机——
不似杨枝别乐天,恰如通德伴伶元;
阿奴络秀不同老,无女维摩总解禅。
经卷药炉新活计,舞衫歌板旧姻缘;
丹成逐我三山去;不作巫山云雨仙。
此诗有序云:“予家有数妾,四五年间相继辞去,独朝云随予南迁,因读乐天诗,戏作此赠之。”夫妻谈笑戏谑间,子瞻的满足和感激宛然可见。
这个十二岁进门的丫头几十年来侍奉在他左右,在他最得意时,在他最倒霉时。都誓同生死,面对比自己大许多的丈夫,朝云的生死相从不是源于刻骨铭心的敬和爱又是什么?她固然聪颖不凡,才能当得上他的解语花,他的“如夫人”,他又如何不是横绝百年的男子,天资卓绝的才人?
一个,没有才的男人,永远得不到女人的喜欢和尊重。不要说女人物质,女人纯洁起来,也是瑶池仙露,一点俗事不沾的。端看,做男人的,有没有这个能力让女人死心塌地?
朝云死后,苏轼葬她于惠州西湖,墓边筑“六如亭”长伴红颜。他虽然没有和她葬在一起,我想,朝云也是没有怨意的。情既超越生死,又何用计较虚名,她与他是生死相知相重的夫妻,更是比爱人还要难觅的知己。
有人说,苏东坡是一位永不背叛感觉的性情中人,我深深认同,所以他姬妾多,我亦觉得他是痴情之人,这句话说得准,说他是”不背叛感觉”,不是感情,如果拿一夫一妻制来衡量,苏轼在今天,不单在道德上,法律上还说不过呢,怕有私买儿童之嫌。
他从不背叛感觉,王弗病逝后,苏轼续娶,但仍在她埋骨的山头亲手栽下了三万株松柏苗,以伴青冢,他对她心有牵念,年年不忘,作词悼亡,亦是坦荡荡,是亲手栽下三万株,那些薄幸的文人们,哪个有如此闲心?松涛入耳,我是王氏,也当安眠地下了。续妻王氏死后,他不再娶,十几年后由其弟苏子由将其和王闰之合葬在一起,完成他对她“死则同穴”的誓言。在以词写悼亡的悲切劲上,东坡和纳兰容若极似,只他比容若更达观,更懂得死者长矣矣,生者当乐天的道理。
再看他应酬歌妓的诗词,也是端庄尊重,轻灵妩媚却没有一点轻佻浮浪之意,其心意与两宋年间的那些文人骚客是迥然不同的。除了有名的他为柔奴写的《定风波》(此心安处是吾乡)外,另一首《减字木兰花》也是别有来源。
郑庄好客,荣我尊前时堕帻。落笔生风,籍甚声名独我公。
高山白早,莹雪肌肤那解老。从此南徐,良夜清风月满湖。
——《减字木兰花》
这是他借词为歌姬郑荣、高莹求情脱籍所做,开了“藏头词”的先风。这样的苏轼,比之口口声声“忠君爱民“存天理,灭人欲”却为一己之私威逼名妓严蕊诬陷他人的南宋理学宗师朱熹,人品高下,不望可知。
应该还有一段人们甚少提及的事,苏轼的初恋。我看到一并录了来。他的堂妹,一个在历史上没有留下名字的女人。只是在东坡的诗文中称她为“堂妹”或“小二娘”,祖父苏序的葬礼期间,她出现了,苏轼对她一见倾心,只不过缘分浅薄,这位堂妹后来嫁给了一个喜欢收藏书画的书生柳仲远,住在靖江,苏轼在杭州做官时,后来流放时都去探望过她,为她也写过诗——
羞归应为负花期,以是成荫结子时。
与物寡情怜我老,遣春无恨赖君诗。
玉台不见朝酣酒,金缕犹歌空折枝。
从此年年定相见,欲师老圃问樊迟。”
林语堂先生以为这两首诗是很典型的“情诗”,可看做东坡对年少时梦中情人的温然怀念。后来这位堂妹死时,苏轼直说自己“情怀割裂”、“心如刀割”。我真是喜欢东坡这样的洒然真挚。对身边的人都有敬爱怜惜的心。这样的男子值得女人去爱,值得千年后仍时有女子为他牵动情肠。
善男子,善女子,都应得到怜爱。
他对堂妹的感情,是情意结般的高高,可以自诩,很多人遇到了,散失了,误解了,错过了,所以,到年老仍是赤心怀念的人,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拥有的,因此是一份机缘。就好象有个人叹息,当年他喜欢过一个女子,可是那个女子是别人的女朋友,他不好意思去表白,甚至连争抢的心也没有,那时候他还是 个小卒,后来,她和先前的男子散了,他也逐渐有了名气,可是他跟她,毕竟错过了!这么多年来,她一直是他的情意结,但他也是万人称道的好男子。
“苏轼作她的墓志铭,只短短百余字,这朝云几岁来我家,十五年来待我尽心尽意,是个知礼的人,她跟我来惠州,某月某日病瘴诵金刚经六如偈而殁,我葬在她在此云云,此外她生得如何美貌聪明,身世之感,悼亡的话,一句也不提。我避匿雁荡山时在苏词宗案中读到,不觉潸然流下泪来。”
仍用胡兰成的文字作结吧,这个男人,别人说他如何,仍难减我对他的好感。这是没办法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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