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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y 安意如 at 2006-10-14 21:45
“汉帝重阿娇,贮之黄金屋”李白的《妾薄命》写的是汉武帝的废后陈阿娇,我却想由武则天身上说起。
那还是武则天才入宫的时候,十四岁她本还是闺阁稚女,过着“笑随戏伴后园中,秋千架上春衫薄”的无忧生活,却因为“人言举动有殊姿”被重色思倾国的唐太宗充入后宫,封为才人,赐号“媚娘”。一时恩宠无极,芳名传遍大明宫。虽不及李白写陈阿娇那般“咳唾落九天, 随风生珠玉。”的贵重骄矜。然而对于一个非士族门阀出来的,背后政治力量并不雄厚的初入宫的小宫女来说,这已是了不得的恩遇。
她自然得意,她不过是妙龄少女,虽然天资颖悟,因为入世尚浅的缘故,没有那么多机心,亦不懂得要做些收敛,像皇后贵妃那样端然平和地不动声色,初临恩宠的她不知道什么是“宠极爱还歇”,只是欢欣雀跃,一团欢喜。
然而不久她就失望了。这是必然的。君王的眼睛在花丛里穿梭,人人仰着脖子等着甘霖降落,天子的情意岂可在一个小小的武媚身上羁留?你再娇嫩亦不过万花丛中一朵,不过开得娇艳撩人,先攀折下来。
李世民或者觉得她锋芒太盛,要给这小丫头一点教训,或者已经厌倦了她,因此很久没有宠信她。当时的武媚娘一定伤心寂寞的要死,像宫怨诗里的无数深宫怨妇一样,祈盼着皇帝的回心转意。
大明宫重门深掩,岁月深长。难道就这样磨损自己鲜洁明亮光滑如缎的青春?不甘心沉沦的她在一个春光柔软的下午,打扮素净,谦卑地去谒见了新晋的红人——徐惠,徐才人。
柔美亮烈的徐惠看着低头站在自己面前的武媚娘说,武才人,你我都是太宗的妃嫔,论起来,你的容色犹在我之上,可知皇上为何对我眷顾?
武媚娘抬起头,她明慧的双眼已经被忧愁蒙蔽。徐惠所说的,正是她暗自不服却又百思不得解的问题。她随即低下头,恭敬地请求徐惠的指点。
徐惠以一个女知识分子特有的冷静和清醒看清了皇宫岁月君王恩宠的虚幻无常。她说,以才事君者久,以色事君者短。这话正如当头棒喝!武媚娘默立花阴良久,轻声告辞出去。徐才人靠在门上看她离开,命侍儿轻掩了宫门。当时的徐惠一定不知道自己不经意间的提点会造就一位倾国女主。
站在一千多年后时间的山峦上回望武曌这座奇峰,我们不得不承认她的幸运。如果,她一直被李世民恩宠的话,她就不会想到去另谋出路。以她的政治背景,至多混到贵妃,有儿子的话,或者能够安享天年,没有的话,去尼庵生殉或者死殉,别无出路,如果,她遇见的不是徐惠,而是赵合德的话,她可能早已被打入冷宫或者直接被处死了。当然,还有太多危险的假设,她一一的渡过来,差一点,也不可能成为一代女皇。
徐惠的话醍醐灌顶般清涤了武媚娘的心,从此她好学奋进,色与才兼而事之,不久重获太宗青睐,也因此遇上了她一生的契机——李治。她由此和太子李治结下情缘,在太宗死后又被李治迎进宫中,先封昭仪,再做皇后。同样身为皇后的陈阿娇就无这等好运,她虽是长公主之女,又贵为皇后,母亲有拥立之功,自己和刘彻有青梅竹马之好,却无另一个贤人提点她,以色事人,色衰而爱弛的道理。
致使千百年后李白为红颜嗟叹:“昔日芙蓉花,今成断根草。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她是不懂得,今人也有许多不懂得,女子总以为男人眷恋深爱可以依靠的长久,却不知全无思想的攀附,易使男人累也使男人倦,芙蓉花和断根草,红颜与白发之间原不过一墙之隔。
李白说:“妒深情却疏”是对的,无端的怀疑和猜忌最是伤人,它会让人对爱丧失欲望。但李白亦是男人。他这样说是站在男人的角度,审视爱情。人无法强大到彻底超越生活的时代,李白也一样,单看诗的题目《妾薄命》,就知道他也认为被男人抛弃的女人的薄命的。
我发现中国人的圆滑可爱,一句话一个字有几个意思,颠来倒去都可是有理。有无限收缩伸展的空间,像“宽”和“仁”,宽仁”之道皇皇,不单适之于男子,亦适之于女子。古人要求男子贤德女子贤良。“男人叹息着“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不遗余力地剥夺女人受教育的机会,一边要求女人才色出重,一边又要按照男人们所打造的模型来规范自己。至于这当中的悖论,多半是无须多考虑的。
男人要女人贤良淑德,女人的妒是万万要不得的。最好个个像西门庆家的吴月娘,睁着眼睛看老公走马灯似的娶小老婆,却能和众家妹妹笑脸相迎,还要一心为夫君延续香火拜求子息才好。这尚是一个小小的地主的正室夫人的要求和涵养,做为一国之母的涵养可想而知,就更广大深重了。要四海归心天下兼容,女人小小的心生生撑得比奔腾第N+1处理器代还要有兼容性。
在爱情里,阿娇是单纯无辜的,她坚持的不过是她的老公人只能爱她一个。可惜她的命,她自幼的际遇害了她,她生来是万人之上,不需要避让,更谈不上宽容,若她是招赘驸马,像太平公主和武攸嗣那样,女高男低,没什么好说的。偏她嫁的又是皇帝,还是个心性才智出类拔萃的皇帝。她的骄矜,让她对皇帝夫君也总是理所当然地硬碰硬。刘彻无疑是个“爱情多元论”者,偏偏他又是皇帝,天下女子尽在其手,和他的文韬武略,丰功伟绩一样,他的好色一样不落人后,撂在皇帝堆里都名列前茅。而阿娇的爱情却太持久,太绝对,她的爱太尖锐,渐渐扎得他疼,成了肉中刺。当少年温暖爱意已逝。他羽翼丰满,无须她母亲的帮助时,她的无才又善妒,看上去更是碍眼。废了她,也是了却一桩心事。
只能怪她觉醒的太早,方式又太激烈,是她那个时代,她那个身份不该有的激烈,那个时代,她太倔强地握住一个早该破碎的梦。当现实逼到面前的时候兀自不觉悟。不能相信他所为自己筑的金屋,有一日也变得门亭冷落,乏人问津。
不懂得放手,亦看不开。死死的抓住,直到手里的东西死去。她更不明白,即使是千年以后的现代女子也会面临一样的痛苦。男人一旦变心了,依旧是“雨落不上天,水覆难再收。”在爱情里“长门一步地,不肯暂回车”的,又何止是她和刘彻两个人?
在爱里,我们没有人被饶恕。
人性的恶贪和善并存,亦如金石,虽历经千年不变,只不过现在有法律可以凭借。男与女,仿佛站在一座天平的两端。看上去平等自然。其实法律之于人也只是所罗门王对魔鬼的封印,只能封印而不能杀伐。法律所能禁锢的东西,并不能真正被禁锢。
有首诗:“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这可能是武媚娘在感业寺为尼时所作,当中的缠绵哀怨之意,不像是日后回宫受宠,步步上青云的武媚娘所作。诗以寄情,她后来,没了那份悱恻的心境。
她思念李治,不甘心在尼庵里耗尽余生,回想自己当年在大明宫的青葱岁月,不相信自己就这样颜老珠黄,被一群青春貌美的宫娥取代。任她是心性坚定,在现实寂寞的压迫下也不得不开箱验取石榴裙,看着颜色鲜嫩如昔的红裙才有一点自信安慰。但有时候越是凭吊,越是悲伤。就像阿娇请司马相如做得《长门赋》凭吊自己的爱情。
她没有才,只得花了千金请他人做枪手。忍住疼痛把伤口划开,心头血不但唤不回君王决绝远走的心,反而化做别人笔下浓词艳赋,千秋万载任人评说,实在是悲凉至深。司马相如写了又如何?那也是个见异思迁的男人,写的真切感人又何如?到底是男人,不懂女人心。况且,这厢书罢墨犹香,那厢,多情手已把玩新人发,与他人结同心去了。
君情与妾意, 各自东西流。挽留不住的,终究挽留不住。
爱需要宽容但不是纵容。所以,一旦发现男人变心就放手吧,若有那个气度还可以蔽帚自扫,扫干净自家大门。真诚地请他,永远地——莫再光临。
“也许放弃,才能靠近你,不再见你,你才会把我记起。”
留一线生机给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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