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Name Mobile
by 安意如 at 2006-10-14 21:39
写文章的人大多清高,不管这真清高,还是假清高,反正一般表扬地不到位,大多要做个“我醉欲眠君且去”的姿态,以示不屑一顾。虽然清高到一定程度也需要个把看客来安慰下。因为那等养在深闺人不识的滋味实在难熬。
我自觉算比较无耻的另类,如果没人表扬我,我会觉得很没劲,像朵费劲巴拉地开了的花没有人观赏一样,在风里东张西望摇摆地很寂寥。外人一般是不能够强求的,所以强求内人,每天写完一篇稿子以后,内人——他倒是照例地看,只不过评语如同寿命随岁月流转一天少过一天。到如今,我要殷切地问,我写的怎么啊,他才有各把词从那张铁嘴钢牙里蹦出来,含糊地说个过地去,也就嘎然而止了。我要再问,这人就振振有词地说,等我有空再细说吧,你以为表扬你不用想词啊!
高兴谈不上,失落谈不上,悲哀倒也不是,我这边厢只剩个哑口无言了,回头想想这人说的也在理,太亲密的关系总免不了如此,虽说是对人如对花,日日相见日日新,也难为人家把你日日挂在嘴边金口褒奖,毕竟日日相处不是演戏,那生唱一句:“小姐你多风采。”那旦再回一句:“君瑞你大雅才。”你来我往唇枪舌剑斗得个满天花雨。
如若天天做戏,绝世的名伶也有丢盔弃甲撂场子的一天。不然那段小楼为何半路撇了程蝶衣,娶了菊仙,想是厌了,心里想过个安安稳稳的日子,世上人,连霸王都忍不住要返朴归真,也唯有不疯魔不能火的蝶衣,才愿意孤独地留在虞姬的世界里。
相濡以沫,到底需要爱淡若水。
其实我是今日是看了李冶的《八至诗》才兴起这样想头,那诗曰:“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和一般讲究起承转的诗不同,这诗语言淡致,平中见奇绝。和诗僧王梵志的《城外土馒头》:“城外土馒头,馅草在城里。一人吃一个,莫嫌没滋味。”一样平白如话,混似不假思索随口而出,却是意味深长得紧。王梵志的诗我们这篇不谈,且放下,单说这首《八至诗》,前三句是个过场,存在是为了衬托最后一句,“至亲至疏夫妻。”层层叠叠,前三句过后,才显出最后一句峰峦叠嶂。
“至亲至疏夫妻”这话满是饱经人事的感觉,我是觉得比一般的情词情诗要深刻太多,可算是情爱中的至理名言,夫妻间可以誓同生死,也可以反目成仇,不共戴天,这当中爱恨微妙,感慨良多。寻常年轻小姑娘想说也说不出来,必得要像一个曾经沧海的人才说的出来。或许正是看透了这些,李冶才宁愿放纵情怀,即使隔了千年,也不能说她的想法就一定消极,反正这世上夫妻宫缘浅,一世惹桃花的人也真是不少。
李冶即是李季兰,唐朝著名的女道士。和薛涛一样是享有盛名的才女诗人,说起女道士我就好笑,唐朝的这些女人多半喜欢挂羊头卖狗肉,公主好做不做,要做个女道士,公主自下风气也松敞,做了女道士,不是有夫之妇,随意和男人不清不楚地交往也无人管,要论起唐朝女人大胆放荡,比现在倡导身体写作的那些女中豪杰还要前卫三分。
李冶十一岁时,被送入剡中玉真观中作女道士,改名李季兰。和薛涛一样,李季兰也有个蔷薇诗谶的故事,说是这才女六岁的时候,写下一首咏蔷薇的诗,其中有这样两句:“经时未架却,心绪乱纵横”。
她的父亲和薛涛的父亲差不多,都是又喜又惊,还都有强烈的第六感,预言女儿将是个“失行妇人”,说“此女聪黠非常,恐为失行妇人”。因为诗中架却谐音嫁却,小小年纪即做如此惊人语,难保以后做出什么事,赶紧着,往道观一送,指望着清灯黄卷收收性子。
这事反正我左右不信,觉着比薛涛那个事还玄乎。多半是后人附会的,六岁能有个男的不跟女的玩的性别意识就不错了,思嫁,这也太早熟了吧,难道她妈妈胎教那么成功?还是古代启蒙教育早?
不过李季兰风流放荡是无可辩驳的。《唐才子传》记载她和当时的名士素有往来,畅谈诗文,席间言笑无忌。河间名士刘长卿有“阴重之疾”,也就是“疝气”, 经常要用布兜托起肾囊,才可以减少痛楚。李季兰知道刘长卿有这种病,就用陶渊明的诗:“山气日夕佳”来笑话刘长卿的疝气病。刘长卿名士风流回以陶渊明的诗:“众鸟欣有托。”于是举座大笑。
这种黄段子是属于比较深奥的,我想了半天才明白什么意思,不过明白是明白了,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敢当众和男士开这种玩笑啊,李道姑泼辣大胆地让我这个现代人目瞪口呆。
不过,我是很喜欢李季兰的才情的,说起来,她比前朝的才女谢道韫(只吟了一句著名的“未若柳絮因风起”) ,同时代的薛涛诗才都要高的多。除了上面提到这一首八至诗,她还有一首诗是我非常喜欢的——
人道海水深,不抵相思半,海水尚有涯,相思渺无畔。
携琴上高楼,楼虚月华满,弹着相思曲,弦肠一时断。
——李季兰《相思怨》
这首《相思怨》深得民歌言语直白的妙处,而意境高远,又遥遥有《古诗十九首》的古风。读这样的诗不难随着诗意联想到一些画面:高高的楼宇上接青天,在满天满地的月光笼罩下,高楼仿佛是神仙住的瑶台,一个女子在高楼上弹琴,曲调忧伤凄清,绵延直入虚空,只有相思的曲儿,才会这样缠续绵长,可是突然弦断音裂,想必是思情切切,再也弹不下去了。曲散肠断,这女子,抚琴独坐,神情萧索,黯然。"海水尚有涯,相思渺无畔"这种意犹未尽的姿态,历来是最有感染力的。
然而我这个俗人看重的这两首诗,《唐诗鉴赏词典》都没有选,我翻看了手边的《唐诗鉴赏词典》人家选了《寄校书七兄》这一首,诗曰:
无事乌程县,差池岁月馀。不知芸阁吏,寂寞竟何如。
远水浮仙棹,寒星伴使车。因过大雷岸,莫忘几行书。
这是一首以诗写成的信,是李季兰寄给自己身为校书郎(国家图书馆馆长)的兄长的。其中“远水浮仙棹,寒星伴使车。”两句历来为评家称颂,我仔细的看了资料,才发现这两句好处不在于用典深巧,而是因为它写的是虚设之景,把其兄长在国家图书馆工作的情景巧妙的艺术化了,赞美兄长遨游书海,苦心造诣。其实说白了就和咱们现在常说的“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做舟”差不多意思。当然人家高手遣词造句要有技巧的多了,高仲武的《中兴间气集》中举例说:“远水浮仙棹,寒星伴使车”就是“五言之佳境”。不可以和咱们这种大白话比。
在这首诗里李季兰用五古的笔法占去一半的篇幅。后半篇笔法陡变,与狭窄的境地中尽显才气。极尽变化,陆昶《历朝名媛诗词》赞她:“笔力矫亢,词气清洒,落落名士之风,不似出女人手。还是很中肯到位的评价。
史载李季兰“美姿容,神情萧散。专心翰墨,善弹琴,尤工格律”,我是爱琢磨她那个“神情萧散”是什么样的神态,是否就像张爱玲高昂着头的那张照片的感觉,带着二分傲然,三分落寞,五分萧索。三分眷恋,七分淡漠的看这红尘。
我相信一流的才女,即使隔了千年时光,心智也是有共通的,身上流落的气息韵致,也有恍惚相识的感觉。像老房子里留下的檀香木衣柜,总是高大沉厚的样式,何时打开来,都弥漫着淡淡香味。
李季兰久有才名,被德宗招见时却已年老,德宗一看,原来是个俊老太太呵,对她抚慰了一番,也就没什么别的想法了。李季兰于是落得个雅号“俊妪”,我看这段故事忍不住感叹爱玲说得对,还是出名要趁早啊,太晚的话,快乐也不是那么强烈了!后来她因朱泚之乱被牵连,又被唐德宗下令乱棍扑杀。想来很可悲。可能的话。女人的一生,还是不要和政治扯上关系。
传说人死前,他一生中经历的事,都会闪电半般回放,不知在死前,李季兰回望这一生,想起的人是谁,那晚夜静更深,携琴上高楼,相思曲又是为谁而弹?
“至亲至疏夫妻”,她的曾经沧海又是怎样的不堪回首?这样的深思情淡,不是修道可以修出来的。
© 2007 NoNameMagazin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