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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y 安意如 at 2006-10-14 21:30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阑，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浪淘沙令》
四更刚过，他就醒了，披衣立在阶前，遥望长天，窗外是连绵的雨，他的愁意如雨不绝。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感觉到自己成为一个时常会心存留恋的人。
多少恨，昨夜梦魂中。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
——《望江南》
依稀是旧时上苑，南唐月明如水，佳人歌笑如风。在梦境中，他的恨被洗涤的分明，亡国恨，即使在梦里亦深重如渊狱，压得他无力回天。
毕竟做了亡国之君。与家与国皆是客。
是公元九七四年，宋开宝七年的事了。之前宋太祖屡次遣人诏他北上，均辞不去。同年十月，宋兵南下，宋兵攻城之时，这是他唯一的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与宋对抗，将士在外搏杀之时，他在宫里无可寄托，填了一阕临江仙：
樱桃落尽春归去，蝶翻轻粉双飞，子规啼月小楼西，玉钩罗幕烟垂。别巷寂寥人散后，望残烟草低迷。炉香闲袅凤凰儿，空持罗带，回首恨依依。
据说这首词还没有填完，宋军的铁蹄就踏破了金陵，最后的三句是后来补上的。这首词和他的生命历程一样，有起落截然的沟壑，上阕仍是绮丽柔靡，不脱“花间”习气，下阕“炉香闲袅凤凰儿，空持罗带，回首恨依依。”在意境上已隐有后来“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的痛意。
公元九七六年，南唐战败，他仍想委曲求全，谴使臣去说和，宋太祖一句“卧榻之旁，岂能任他人酣睡。”断送他最后的希望，四十岁的那一年，在他的记忆里是生命里一条清晰的分水岭，将前后的生活隔开。他肉袒出降。赵匡胤封李煜为违命侯，并封小周后为郑国夫人。
有时候他会想起周蔷，内心羡慕，这个比他大一岁的女人是他的第一任皇后，她能歌善舞，犹解音律，曾得到《霓裳羽衣曲》残谱，他们一起研究，把曲谱补续完满，她做霓裳羽衣曲舞，翩翩似杨妃归来。
以前他为她的死哀伤，她的病虽然不是他造成的，可是她的伤心却是他带来的，没有一个女人愿意看见自己的丈夫和妹妹偷情，他与小周后的情，尖锐迅速地刺穿了她的生命。
可是现在想起来，他们三个人中，她是最幸运的，毕竟不需经历国破家亡，生命可以永远停留在那段错金镂彩的时光。
“娥皇呵……”他叹息着转过身去，迎上小周后的如水明眸。
四目相对，空气沉静如水。
他看见这个年少时爱慕的女子——周薇，那是一段桃花旖旎的时光，大周后生病时她去侍疾，与他相见，两两有意却碍于大周后前不能表白。
只能暗暗偷情。
夜晚，大周后安睡以后。她轻除履，只着袜，奔在宫禁香阶上，急急得去与他幽会。也知道是不对的，可是花容月貌为谁妍，遇上他这样识情解意的情郎，又是君王，由不得她不从了。
毕竟，爱情与面包谁不想两者兼得？
他得了佳人，不免风流自赏，写了一阕《菩萨蛮》来调侃她的娇态：花明月暗飞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晌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郎恣意怜！”
这阕词填得十分香艳，早被那些宫人妃嫔传唱去了。因为大周后病卧在床，不知道这事。他偏生还不肯谨慎，每天和小周氏在红罗小亭里歌唱酣饮时又趁着酒兴，以香口为题，填《一斛珠》词道：“晚妆初过。沉檀轻注些儿个，向人微露丁香颗。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罗袖残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洗，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绒，笑向檀郎唾。”一阕《一斛珠》的词更把自己和小周氏饮酒调情的情趣活画出来。换作旁人，这事可能就深藏不露了。他却一直是孩童心性，到了亡国也不改的赤子之心。王国维认为这样鲜亮的赤子之心，是他做君王的短处，却是做词人的长处。
君王必得要胸有天下，不可为一人一物所系，心要刚硬洁烈，必要时杀伐四起，尸骨如山亦是寻常。词人也要胸有天下，不可为一人一物所系，心却要柔软芳香，能感受到夏花怒放春草萌芽的喜悦，，看见白萍红寥亦有离思，流连生命的细微感动，才愿意思考人生人世的种种干系。
大周后死三年，他又迎小周为后，恩爱十年，国破，同至汴京。
“女英，我很后悔……你知道。”他抱住她，小周后的双肩已细瘦得如同柳叶。这本不该是她的结局，是他不思进取，留连声色才致南唐速亡的。让她陪着一起沦落宋室受苦。
他想起南都留守林仁肇，一个孤耿的忠臣，他说，他愿意领兵几万人北上，收复旧地。他甚至已经为他拟好了开脱的理由。他说，臣起兵的时候，陛下对外就说臣已叛变，如果事成得利的是国家，如果失败就杀他全家，陛下不必承担任何责任。就这样已经为李煜想好托词的计划，他也没有同意。
有人说他“做个才人真绝代，可怜薄命做君王”，对于中华文化，李煜的悲剧是中国的幸运，但在李煜，将这一切重荷压在他一个人肩上，却是他的大不幸。
他不是好的君王，国难未至他醉生梦死，纵情声色，国将亡时，他只知念佛、填词、静候亡期的到来，但是作为男人他是幸福的，两个妻子都才貌双绝，对他情意深重。与小周后，他们不只共享富贵，更难得是患难相扶。
“重光。你要坚强些。一切未完。那些悲切之词会叫你惹来杀身之祸。” 她切切地叫出来。她发现自己的眼泪越来越少，在绝境中相互依靠。两个人中必得有一个要学会坚强。
“女英，我除了填词还能如何？”他悲切而愤恨， 花蕊夫人入宫时曾做了一首让他羞愧不已的诗：“君王城上数降旗，妾在深宫哪得知？二十万军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同样是亡国，一介女流尚有勇气在赵匡胤面前直言不讳，他却只能在有灭国之恨的仇人的面前唯唯称是。接受屈辱的“违命侯”封号。
“事到如今我不能不悔恨自己当初的所为，南唐国祚，在我手上断送了。”
她也黯然，哄他去睡。入宋已来，他把心血尽付词章。处境不同心境不同，他的词风大变，再没有旧时宫闱的华丽颓唐。“国家不幸诗家幸，话到沧桑语始工”。这些后期词作，凄凉悲壮，意境深远，遥遥已开百年后的“豪放”之风。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一旦归为臣虏，沉腰潘鬓销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破阵子》
“仓皇辞庙日，垂泪对宫娥。”我每每难过地不忍读，仿佛看见他流泪的眼睛。
他在给江陵旧宫人庆奴的信中说：“此间日夕只以泪洗面。”见徐铉时他相持大哭，默不做声，忽然长叹：“当时悔杀了潘佑李平。”他的不甘于受侮辱受践踏的命运，可见一斑，看上去幼稚而不懂世故。我却觉得他不是不懂而是不想懂。有种自虐的意思在里面。
成为阶下囚后仍念念不忘当日的笙萧霓裳，他不会撒谎，他究竟还是个孩子，赤子之心。让一个孩子忘记是困难的事情，学会遗忘往往是长大以后，心已着了层层盔甲。缩在里面不需正视自己的疼痛。
其实他是个勇敢的孩子。纯真地让人心疼。
楚项羽垓下之败，虞姬自刎以谢，血流于地，长出美人花，凄衍如血，人称虞美人，后入词牌。作《虞美人》，古今之词，凄绝的莫过于李煜的《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他的愁，他的眷恋，他的亡国之痛，化开了，化入东风，化入江流，多年以后，再有清风明月夜，再有凭阑远眺时，后来的人，想起的，都是这阕词和这个人。他那千古传唱的《虞美人》，在一片荼蘼艳情中，用血和泪唱出了宋词的第一声。
他不知道，南唐灭亡之时，属于李煜的朝代才刚刚开始。
在生命的最后时期，他的词达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没有丝毫的雕琢痕迹，纯粹是天然而成，可谓鬼斧神工。历代成就高的诗词都是将感情和艺术手法融为一体的，一般的诗词，不是太通俗，就是太晦涩，而李煜的词就将两方面的因素都神化性地融合到一起，口语话的语言包含的却是一般人体会到的感情却难以到达的情感。至于其语句的清丽，音韵的和谐，更是空前绝后的了。
他的词历代名家这样评——
“日夕只以眼泪洗面”的软禁生涯中，以一首首泣尽血的绝唱，使亡国之君成为千古词坛的“南面王”——沈雄《古今词话》
“毛嫱西施，天下美妇人也。严妆佳，淡妆亦佳，粗服乱头，不掩国色。飞卿，严妆也；端己，淡妆也；后主则粗服乱头矣。” ——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
“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王国维《人间词话》
从李煜开始，词才不再作为酒宴间觥筹交错的附属，而成了可以言志抒情的一种文学体裁，它的主人公，不再是搔首弄姿的歌女，而是词人自己，王国维说：“词至李后主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为士大夫之词。又说他“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间罪恶之意。”
后主以赤子之心铸就一生惨剧，也以赤子之心成为词中之帝。
公元九七八年七月七日，牛郎织女暗渡鹊桥那天，宋太宗赵光义赐毒药牵机引于正在过四十二岁生日的李煜。七日服药，服后毒发，牵机这种毒，服下初时并不觉得怎样，毒发后手脚忽拳忽曲，头或俯或仰，好似牵机一般，不能停止。八日晨，李煜身亡。很年以后，赵匡胤的后人赵佶，也善书画词章，也耽于声色，荒疏朝政，最后也以一阕《燕山亭》了结了一个王朝。
这是人世的报应，还是历史的循环？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相见欢》
这首《相见欢》亦可解读做李煜一生的命书，他一生是娇花软雨似的委屈求全，只求有个安逸，不料，遇上寒雨晚风似的赵氏兄弟，步步逼他入死路。好日子如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做皇帝后来还有无数，可是他这样忧伤妩媚的男人，再也没有出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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