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10-14 21:48
安意如
怨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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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班婕妤应以怨歌行开篇,说杨贵妃更应该拿长恨歌来作题,可是不,有了纳兰容若的一句“人生若只如初见”。一切有了开始存在的理由。夜深不睡,读《饮水词》,通书看下来,仍觉得这句最好,其实这一阙着实平淡,但这一句又实在叫人哑然。像张僧繇画龙的一点,又像西门吹血的剑,准确,优雅,无声地吻上了你的脖子。感觉到的时候,已经回不到最初。
“何事西风悲画扇”,讲的是汉成帝妃班婕妤,史书上著名的幽雅贤德的女子。名门闺秀,成帝初年入宫,因美而贤,深获殊宠。一次,成帝想与她同辇出游,她言道:“贤圣之君皆有名臣在侧,三代末主乃有嬖女”退而不敢奉诏。那是,君王爱恋正浓的时候,因赞她贤,后宫亦逢迎她,传为美谈,仿佛她是那楚庄王的樊姬,李世民的长孙贤后。
她也自得,以为深承君恩,又不没家训,如此的相得益彰,许皇后愚钝,她是不动声色宠冠六宫的人。这样好的日子哪里找去。只愿恩爱长久,如宫名长信。
可是,有一天,她来了,她带着她的妹妹合德一起来了。
飞燕入汉宫。是她寂寞的开始。一切,是那么地,出乎意料。所有的怜爱,宠幸都随着那身轻如燕的舞女入宫嘎然而止。
山盟虽在情已成空。
人世如此地,翻云覆雨。也是,纳兰说的“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也似刘禹锡的《竹叶词》:“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
她作《怨歌行》又名《团扇歌》,以团扇自比,忧切动人——
新制齐纨素,皎洁如霜雪。
裁作合欢扇,团圆似明月。
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
常恐秋节至,凉意夺炎热;
弃捐荚笏中,恩情中道绝。
她是女知识分子的遣情自遣,她不是那许皇后,在飞燕极胜的时候,犹自站在那儿不躲开。生生地,惹人厌弃。班婕妤对自己的处境有很清醒的认识,否则她不会自请去服侍太后。在太后死后又去为太后守陵,孤独终老。
她只是料不到,料不到,清高自诩,目无下尘的自己,日后竟成了宫怨的代言人,很多年后,有个男人,仿佛从《团扇歌》中窥到她的苦况,作了《长信秋词五首》来怜惜她——
金井梧桐秋叶黄,珠帘不卷夜来霜。
熏笼玉枕无颜色,卧听南宫清漏长。
高殿秋砧响夜阑,霜深犹忆御衣寒。
银灯青琐裁缝歇,还向金城明主看。
奉帚平明金殿开,且将团扇暂徘徊。
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
真成薄命久寻思,梦见君王觉后疑。
火照西宫知夜饮,分明复道奉恩时。
长信宫中秋月明,昭阳殿下捣衣声。
白露堂中细草迹,红罗帐里不胜情。
我猜,她决计料不到如此。若是知道,纵然长信宫中,孤灯映壁,房深风冷,也挺住喽,咬碎了银牙也不作什么劳什子《怨歌行》,白白地叫人看了笑话去。
叹一句遇人不淑呵,她是樊姬,可夫君绝不是楚庄王。她是长孙皇后,夫君却绝不是唐太宗。 她其实不弱啊,美貌才智都有,输在太拘于礼法,她太规整,没有飞燕起舞绕御帘的轻盈,亦没有合德入浴的妖娆妩媚。
她是太正经,撂不下来身份。做什么都要循于礼教,不明白,你只是婕妤,不是皇后,做了妃子,始终也只是个妾。天下女人,卖入皇宫的和未入皇宫的,都一样。只要皇帝愿意,他都可以嫖得到。婕妤和舞姬本质上是一样的,不过是换了个名称而已,有什么好讲究的,皇宫是个金碧辉煌的妓院,皇帝是天底下最大的嫖客。
还记得周星星版的《鹿鼎记》吗?韦小宝初入天地会的那段,陈近南一脸正气地拉他进密室说,我们反清复明,就是要抢回属于我们的钱和女人!韦小宝问,那为什么要说反清复明之类的屁话?陈近南说,聪明人只对聪明人说实话。外面那些笨人只要拿空洞的理想忽悠之。韦小宝大悟,两人一拍既合。出来,两个人依旧是一脸正气的面对那些呆鸟,慷慨陈词。这一棒子敲得狠,狠到后来,看见有草莽叫嚣着要反什么复什么,我都觉得好笑,总想起这句话。还是欣赏的王晶的直接和周星星的犀利,男人看男人,才见得恶毒。
这些男人们哪,皇朝天下,也不过是嫖客与嫖客之争。
飞燕和合德,这一双姐妹,是倾国的尤物,生来是要招惹男人的。成帝说,吾当老死在(合德)“温柔乡”里,一语成谶。
有一天,她爱的男人终于死了。死在另一个女人的身上。
当繁华过尽,天子与凡人一样躺在冰冷的墓穴里时,那个曾被他拋弃的爱人,他被冷落遗忘的班婕妤,仍在他的陵园里陪住他一生一世。
只是,婕妤闭目时,会不会想到当年初入宫的景象,那日,他坐在高高的黄金辇上伸出手来,微笑如水的模样,她会不会后悔当初缩回手去,没有和他同乘一辇。两相依偎,或许是最亲密无间的时刻。
非常短暂。人生若只如初见。[/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