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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10-14 21:43 安意如
问世间、情为何物,只教生死相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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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清晨,元好问顺着驿馆的曲曲小道去散步,这时候暑气未出,天色尚带着一点灰,眼见得一点点白起来,凉风和着路边的青翠草木,吹得人心情畅快。

风里有隐隐的香气,愈走近,那风愈凉,他不由地紧赶几步,朝前行去。走到路头,看见远远地荷叶碧田田,涨满了整个荷塘,那风因得了水气,才这样的沁人心凉。荷塘间疏朗朗地开着莲花,素来,读书人都是爱莲的,看到残荷尚要感叹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何况这满池的荷花,粉白红润,摇摇曳曳的,风情玉露一切美恰到好处。

最叫人称奇的是,这里的荷花都是并蒂而开,微风中双花脉脉娇相向,似梁间燕子语双双,耳听得荷塘深处采莲女的歌声清亮妩媚,唱道:“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这是晋朝的乐府《江南曲》,本是文士以鱼戏荷叶,隐喻鱼水之欢,百姓不求深解,只爱它词风浅白生动,倒也流传得广。

旅途漫漫无聊,突然在此处听到悦耳清歌。他一发来了兴致,朝采莲的人招招手。想上莲舟。

——可有人愿渡我一个?

看到一个书生模样的人在荷塘边,那些采莲女哄得笑一声,立刻散开去。他只看见船浆入水,击碎水面莲影,碧波颤颤,不一时满荷塘的笑声都隐没了,显然是人躲到藕花深处。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寂静,元裕之愣住了,他是一时兴起,没想别的,别人的慌张,倒正映着自己行为唐突。不由大窘。正没个着落处,一只船从水面慢慢渡来,船头站着一位老者,叫道——少待,老汉的船这就来。

“这里的莲女,好象特别怕生似的。” 元好问坐在船头,半问半答地说。摇船的,是一个老人,渔家打扮,倒也精神。

“今年这里,出了件奇事,女儿家的,不得不特别避讳些。”

“哦?什么事?”裕之看着身边的娇艳无伦的荷花,心情大好,赶着问。

“这塘里溺死过人……”老汉感慨地很。看看他的反应不大,又加重了语气,“捞上来一男一女。年轻人!”

“哦!”这样一来,他倒是有些惊奇了。水里溺死人是常事,然而同时溺死一男一女,怕是有故事。

——是这样吗?艳阳初生的时候,元裕之下了船,临走时,将一副字留在渔家老汉手里。

“这首词,烦请老人家记熟了,请采莲女代唱,聊表我对这一对痴情人的敬意,也不负着满池并蒂莲花。

老汉笑了一笑:“相公请放心,你这首词叫“摸鱼儿”又名“迈陂塘”全词116字,前阕六仄韵,后阕七仄韵,同韵相押。老汉字字在心,且唱一遍给你听”——

问莲根、有丝多少,莲心知为谁苦?
双花脉脉娇相向,只是旧家儿女。
天已许,甚不教、白头生死鸳鸯浦?
夕阳无语。算谢客烟中,湘妃江上,未是断肠处。
香奁梦,好在灵芝瑞露。人间俯仰今古。
海枯石烂情缘在,幽恨不埋黄土。
相思树,流年度,无端又被西风误。
兰舟少住。怕载酒重来,红衣半落,狼藉卧风雨。

唱到“兰舟少住。怕载酒重来,红衣半落,狼藉卧风雨。”老汉的歌声已隐隐有萧索之意,仿佛已经看到风吹雨打后落红满地的一片狼籍。

元裕之大惊,这是他方才哀悼痴情人之死,有感而发而做,不料眼前这貌不惊人的老汉,竟然深深领会他的愁怨之意——老天尚怜痴儿女,这森严礼教,却不知白白摧毁了多少人间美眷,良辰美景。

失敬了,他向老者一揖到底。“请教……”

“不用请教了。我不过是心随故国身似水的人罢了。失敬的人,应该是我。我见过多人感叹他们,却没有一个人像相公你想得这么诚挚深远,这一双儿女,相眠地下,若闻此词也该瞑目了。”说完,老汉的船荡开去,渐渐远离,仍听到他高声吟着几句——“天已许,甚不教、白头生死鸳鸯浦?夕阳无语。算谢客烟中,湘妃江上,未是断肠处。”

元裕之站在塘边,看着满池荷花,它们仿佛向他证明,这世道,人吃人时,一点痕迹不露。

然而他,必须继续在这样无情的世间,缓慢慎重的行走,如同穿越无尽昼夜。

问世间、情为何物,只教生死相许?
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
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
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谛风雨。
天也妒,未信与,莺几燕子俱黄土。
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

“问世间、情为何物,只教生死相许? 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

一双雁的贞烈感动了一个词人,一个词人的感慨问住了我们所有人。

那时候他走到了并州,在路上,他遇到一个打雁的人,那人说:“我今早捕到一只雁,已把它打死。另一只本已逃出罗网,竟悲鸣不肯去,后来撞到地上自杀了。

于是,他又想起了,在那个荷塘,那个老人对他说的故事——大名那个地方有一对相爱的男女,彼此有了很深的感情,却不为双方的家庭认同,百般哀求无效,就一起失踪了,家人以为他们私奔,请官府代为寻找,却杳无音讯,就在不久前,有采莲踏藕的人,在水里发现了他们的尸体,捞上来,服饰容貌尚可辨认。而这一年的夏天,两人溺水的荷塘里,突然一夜之间开满了忧伤的并蒂莲。

问世间、情为何物,只教生死相许?若说这世间无情,为什么先有人殉,再是雁死。若说这世间有情,为什么刘兰芝焦仲卿魂化鸳鸯哀鸣不已,韩凭何氏身化相思树才能团聚。孟姜女哭倒了长城,看见的只是累累白骨。

他便买了这两只死雁,把它们合葬在汾水岸边,堆起石头作标志,称之为“雁丘”,并写了一首词,和上一阕一样,用的都是“摸鱼儿”的词牌。但是后来人更喜欢称它为“雁丘词”

问世间、情为何物,值得用生命去等待和交换,这个问题,不要问正在爱的人,他们意乱情迷,给不出清醒的答案。不要问爱过了的人,他们不见得能给出答案,当爱消逝如飞雪时,剩下的只是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

大雁南飞,经过这里,汾河进入黄河的入口处,汉武帝曾多次来过这里。依稀仍是《秋风辞》里言及的横汾路,当年箫鼓齐鸣唱棹歌,如今只剩低矮的树丛黄昏时泛出漠漠荒烟。眼前望去正是楚辞里“招魂”“山鬼”描绘的那股凄凉风味。

这一对生死爱情,连老天也会感到嫉妒。你不信吗?你看那些燕子、麻雀死了,都变成了尘土。只有这对大雁,万古流芳,等待着词客骚人,来到“雁丘”前,狂歌痛饮,纪念它们的至死不渝的忠贞爱情。

是的,老天爷未尝不懂得嫉妒,因为它本身是寂寞的,黯然地俯视着苍生,天与地,被分开以后,隔得已经太远。

此词是元好问写成于金章宗泰和五年,赴试途中,此时他还是个弱冠少年。已经才气如此高昂!

金元乱世,文人不是清高不仕就是平庸,所以诗词不成气韵,一贯湮没在浩浩的水烟里。此时独出了个元好问,裕之是一个才气品德俱高扬的人。

他是当时的文坛泰斗,多才多艺,论起来,比唐宋的太多的人都要出色,除了长于诗文、从政之外,他还深于历算、医药、书画鉴赏、书法、佛道哲理等学问,他的朋友遍及当时的三教九流,既有名公巨卿、藩王权臣,也有一般的画师、隐士、医师、僧道、士人、农民等,据有人考证,其有文字可据者达500余人,例如李杲(东垣)、张从正(子和),被尊为金元四大医学家中的两位(另两人为金代刘完素,元代朱震亨)所以他也可以被看作是一位社会活动家。

他还是金朝最有成就的作家和历史学家,先后编成了史料价值极高的《中州集》和《壬辰杂编》。他的《论诗》绝句30首,在文学批评史上很有地位。他的学问深邃,著述宏富,援引后进,为官清正,不愧为金元大家,即使至明清、堪与他伯仲者也难得有。

然而,这样一个人,却始终没有获得和李白,苏轼,哪怕是陆游一样高的评价。甚至,如果没有通俗小说的传播,元好问这首词也未必见得有多少人知道,至少不会流传的这样广袤。而且讽刺的是,很多人背得死熟的只是这阕词的上半阕,这些人包括我在内。

我们汉族人,不是不以自己为重的,五千年流转下来的文化,始终都是汉人唱主角,外族顶多是个帮衬。好比莺莺后面跟着的红娘,白蛇后面站着的那个青蛇,水袖青剑舞着,也是一园花好开出富贵牡丹,眼光最终还是落在别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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