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10-14 21:18
安意如
结发为夫妻 恩爱两不疑
[p]闲来无事爱将鬓发绕在指间，很容易想起“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的话来，想起来的时候指间心上，霎时都萦绕了一股亮烈的缠绵。而整个人却会深深地沉下去。
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在哪里看过这两句诗，只知道看过以后那种感觉就融化了，一直沉湎在心底，化做春泥更护花。
当女子订婚后，即用丝缨束住发辫，表示她已经有了对象，到成婚的当夜，由新郎解下。古籍《仪礼·土昏礼》中记载：‘主人入室，亲脱妇之缨。’就是这个意思。
又，宋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娶妇》中记载：‘凡娶妇，男女对拜毕，就床，男左女右，留少头发，二家出匹缎、钗子、木梳、头须之类，谓之合髻’。此种礼仪是结发的变种，盛行于唐、宋以后。新婚夫妇，在饮交杯酒前各剪下一绺头发，绾在一起表示同心。好象两个人相互扶持，一起慢慢由青春年少携手行至白发苍苍。
古时女子若思念丈夫或情人，不好写信，不便托人带口信就托人送上一只锦盒，锦盒里藏有青丝一缕，细心的还绾成同心，远方的那个人见了，立刻不言而喻——青丝绵绵是她的情思绵绵，青丝暗合着“春蚕到死丝方尽”的意思。
结发不仅是古人的婚俗，更是夫妻信义，彼此忠贞的象征。我看的唐宋传奇小说“杨太真外传”里有一段小插曲，唐玄宗有次思念起被遣送至上阳宫的梅妃，就派太监把梅妃请来，两人叙旧不到一会儿，杨贵妃就闻讯赶来，大惊失色的李隆基将江采萍藏在夹帐里，仍旧被太真发现，于是大发娇嗔，和皇帝大吵一架。李隆基派人将她送出宫去，不久又思念不已，此时高力士手捧贵妃青丝一缕，呈到他面前，青丝在手，李隆基忆起两人相爱的情景，连夜将杨玉环接了回来。
这个聪明的慧黠的女人，她用一缕青丝就绊住了他的心，谁说中国人的刻板的，不懂得浪漫的呢，把两个人的鬓发绾成同心，实在是比玫瑰钻戒香水，更质朴，更让人心旌摇曳。我爱你的时候，将你的头发绕在指尖，如同加诸在自己心上无形的禁咒，千丝万缕，抵死缠绵。
我们的情感一直是缠绵深重的，好象作茧自缚的蛾，将自己和对方深深缠绕，所以“梁祝”不是中国唯一的生死相许的爱情，而西方的文学里，醒目的爱情只有莎翁的“罗密欧和茱丽叶”。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是苏武《留别妻》里的开头两句。他年轻的时候是汉武帝的中郎将。汉武帝天汉元年，匈奴示好，放回曾经扣留的汉朝使节，汉武帝派苏武率团出使匈奴，送还被汉朝扣留的匈奴使者。临行前夕，这个在中国历史上以刚烈节义著称的男人，不无感伤地写下了一首《留别妻》——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娱在今夕，嫣婉及良时。
征夫怀远路，起视夜何其。参晨皆已没，去去从此辞。
行役在战场，相间未有期。握手一长欢，泪别为此生。
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诗中并没有豪言壮语，一贯大丈夫表示衣锦还乡的意念，此刻他甚至以“征夫”自比。并不觉得这是一件日后会让他光照千秋的事情。只是君王的命令，让他不得不离开深爱的妻子，踏上茫茫的前路。因为有“行役在战场，相见未有期”的顾虑。全诗弥漫着一股淡淡地忧伤，好象推开窗看见天淡夜凉月光满地时的惆怅。
在临别的夜，他忙着安慰妻子不要担心，他说，我自从和你将头发绾在一起成为夫妻，就从没动摇与你恩爱到老的想法。和你相爱缠绵，陶醉在今夜，和你在一起的时光是如此美好，所以此刻良辰更要好好把握。明天我就要为国远行，因此不得不起看现在是什么时候，来天亮没亮？当星辰隐没在天边时，我就不得不与你辞别了，这一走，如同到了战场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与你团聚。我对你依依不舍，不由自主的流下眼泪，出使匈奴是件很险恶的事，或许这是你我今生的最后一面。能够长时间握着你的手也是幸福的，我倍加珍惜现在幸福的每分每秒，永远也不会忘了和你相爱，这么幸福欢乐的时光。如果我有幸能活着，一定会回到你身边。如果我不幸死了，也会永远想你……
——对苏武的妻子的羡慕，像气泡一样在心里翻腾不息，一个奉王命出差的男人，有的不是趾高气昂，而是用他的平和坚定去抚慰妻子敏感的心，她可亲可敬的丈夫，在她面前表现深情缠绵与后来他面对匈奴威逼时的昂然刚烈是截然的。
现在呢，不问，有多少男人仍有这个心，肯在出差前写一封信给妻子，告诉她——我爱你，善自珍重，勿牵勿挂，有时候仅仅是动动手指打个电话告诉她，我在外面，晚上不回家吃饭了，你别等我，别饿着自己，也做不到。
我们的恩爱，如同冬日渐渐短促的天光，越走越快，直至消亡……
苏武带着礼品，率领一百多人的使团出使匈奴。在匈奴时发生意外，由于匈奴内部发生谋反事件，副使张胜参与谋划，累及苏武。匈奴单于趁机派卫律劝他投降，苏武认为“屈节辱命，虽生，何面目以归汉!”遂拔佩刀自刎，后经胡巫抢救，暂时脱离危险。单于佩服其有节气，想让他投降，对他进行了百般劝诱和威胁，但苏武誓死不降。单于又把他置于大窖中，不给饮食。时逢天降雨雪，苏武在窖中吞吃雪和毡毛，数日未死，匈奴人认为他有神灵保佑。单于无奈，让他到苦寒的北海[今贝加尔湖]无人之处放牧羝羊，并告诉他只有羝羊产乳才让回归汉朝。苏武在北海，虽生活屡陷困顿，甚至掘野鼠窝，吃野鼠所藏草籽，但他"仗汉节牧羊，卧起操持，节旄尽落"，仍不降匈奴。
孔子说：“志士仁人，有杀身以成仁，无求生以害仁”，又说：“使于四方，不辱君命”，这正是苏武最最真实的写照。
读到“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这里，忽然非常惆怅，我想，在事情刚刚开端的时候，没有人能够臆测到结局，当时苏武那样说，如同交代后事，并不意味着他已经预知自己的后半生，将被羁留在匈奴长达十九年。人生的深邃幽长亦有好处，如果我们一早确知结局，就没有多少人敢去赴那茫茫的前路。
当时他这样说正是为了坚定自己和妻子的信心，好象一个人看清了身后是绝壁以后，义无返顾地跳下去，或者仍有一线生机，破釜沉舟完全是中国式的决裂勇气。
汉昭帝即位后数年，匈奴与汉和亲。昭帝派使臣请求归还被扣押的使节苏武等人，匈奴怕汉庭要苏武回国，谎言说苏武早死了。后来昭帝在上林苑射得大雁一只，足系血书，有人认出是苏武的字迹，昭帝于是又谴汉使到匈奴，经过一番交涉，苏武在19后终于回国，汉书载：“武留匈奴凡十九岁，始以强壮出，及还，须发尽白。”
中年出使暮年还，朝廷有感于他的志节，给了他非常优厚的待遇，宣帝封他为“关内侯”。然而在无限风光的背后，是妻离子散的沉痛，白发苍苍的苏武终于实践了自己对妻子“生当复来归”的诺言。可惜，回来得太晚，妻子以为他早已经死了，已经改嫁。
她或许没有改变对他的爱，可是她再也不能等待。时间逼视着她的眼眸，一天，两天，一年，两年，十年……她苍老了，黯然了。在强大的时间面前，谁能没有一点移动？
在匈奴的十九年里，他紧紧握住了象征汉使的节旄，看似一无所有的他内心始终坚定，充盈。因为他知道，自己身后站立的是强大的大汉天朝，只要，他不倒下，他的国家就不会背弃他，而且，那个遥远的国度里，有他神圣的君王，挚爱的妻子，亲密的家人和朋友。他们一定殷切思念，等待他回来。
——然而有一天，回到故国，放下节旄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才是真的一无所有。习惯了握节旄的手，已经空了。
苏武把财产全部分送给亲朋故旧，自己什么都没有留下。他已经什么都不需要了——年老，孤独，他知道自己会一个人静默地走入死亡的花蕊。
死亡是自私而公正的事，它不许你陪我。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你知道，我对你的誓言，如同我手中高擎的汉节。如何星月沉轮，都不曾低落。[/p]